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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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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各地的新亚饭店大概都是按照一个建筑方案装潢设计的,她在走近大堂的那一瞬间,几乎是愣了十几秒钟,她以为自己又回去了,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她的家乡也有这样一间五星级酒店,裴鸿经常陪着她和裴子纤在六楼的西餐厅吃来自世界各国的驰名料理。那是她最可能也是她尽可能遵守时间的场合,难得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吃一餐饭,没有隔膜没有争吵,只有精美的瓷器和银器在富丽堂皇的光影中清脆作响,滟滟的红酒在硕大的酒杯中流转,她和裴子纤两个人却是开放在那繁华中最鲜艳夺目的花朵。
从前的一切…从前的一切…都已经崩溃在她生日那一晚的皎洁月光中,如今的世界,已经与她无关了。
手袋里的电话响了,她接了起来,朱丽在那一端简直要爆炸了。她将电话向一旁放了放,可朱丽的咆哮声却依然清晰入耳:“颜如玉,你有没有搞错?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已经超过预定的时间一小时了,你竟然晾了人家大老板整整一个小时…”
她无法解释,只得按着朱丽的指示到了二楼的休闲茶座,朱丽正在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大约已经宣泄过了,见了她的面倒没有再说什么,只向她介绍那男人:“快叫人,这是力哥…”那男人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在她的脸上还有大腿停留的时间最长,半晌才慢吞吞地道:“这是从哪儿找的人,只能找到这种货色吗?怎么长地和熊猫似的!”
她本来是有些抱歉的,可力哥的一番评价却使她渐渐地平静下来,她很无所谓地站在了一旁。或许是那一点冷漠的神情产生了一点效果,或许是朱丽的连番好话打动了力哥的心肠,反正力哥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就对朱丽说:“得,已经这么着了,就凑付着吧…走,让她跟我上二十六的棋牌室,老板正在那里打牌呢…”
就连棋牌室也安排在同样的楼层,甚至连布局也一模一样,她站在那间宽敞的包房里时竟然没有丝毫陌生的感觉,她只是被满屋子浓烈的烟味呛地咳嗽起来。但是那里的男男女女似乎压根就不曾注意有人进来了,依旧将全副精神集中在那一副牌上,只偶尔听见女人咯咯的娇笑声和男人骂粗口的声音。
力哥自打电梯门一开踏上二十六楼的地毯,就变成了打了蔫的茄子,此时更是小心翼翼地向那边张望着,并不敢过去打搅。她折腾了许久已经累地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便在就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由露台上吹来清凉的风,风中滚动着霓虹的踪迹,游弋在她的身上,倒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她应当继续凄凉下去的,可是她太累了,不一会儿的功夫竟然睡了过去。
太阳下山了,没有星也没有月,有冷森森的影子从房屋的角落里缓缓地移动出来,闪动着鬼魅的狰狞。一重重的乌云叠罗上来,覆盖了天,覆盖了地,覆盖了所有的出口,什么也看不见,惟有她一个人,孤单地置身在那越来越密越来越紧的束缚中。她几乎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可是她仍旧在拼尽全身力气地忍耐着,总希望太阳出来就好了。
太阳出来就好了…
有一点冷凄的光从眼前晃过,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本能地睁开了眼睛,几乎是不能适应的灰暗。然而那幽暗的深处,突然亮起了一簇淡淡的火苗,仿佛燃起了熊熊大火。只见坐在一旁沙发上的一个年轻男人点燃了一只烟,怔怔地望着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耐人寻味的事,半晌才被轻轻跌落于尘埃的烟蒂惊醒了,转换了平静的面容,冷冷地道:“只能找到这个程度吗?”
力哥唯唯喏喏,堆满了笑容解释着:“这是在夜来香最当红的小姐…”那男人的嘴角仿佛很不耐烦地撇了一撇,“就这副德性,有可能红吗?难道那些客人都瞎了眼吗?怪不得夜来香的生意越来越差了…”
她没有生气,更没有感到自尊心受损,她只是茫然地睁大眼睛望着对面的这个男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可是能与衣冠楚楚联系起来的说的成语,好象还有一句是“道貌岸然”。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微微地流露一丝笑意,并不是轻视也没有讥笑,只是很单纯的笑意。
也许是她毫无畏惧的态度使他临时改变了注意,因为竟然还有人来见他竟敢迟到一个小时以上…也许是她愈发恐怖的熊猫妆容刺激了他,因为介绍到他跟前的人,莫不是闭月羞花,就是倾国倾城,惟有她,好象吃错了药似的四六不靠,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佛在盘算着什么。力哥在一旁小声罗唆着:“本来想找个三流的小演员的,可是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所以才直接找了一个真的过来…”她的精神立刻抖擞起来,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也许能够抓住这个机会的话,绝对会比她期望中要得到的多。可是那个男人好象生气了,从刚开始见面就不待见她,她并不是故意装扮这样的,她只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了,只得按照自己理解的“浓装艳抹”来倒饬的,难道不合乎他的要求吗?
不同的男人对于女人的喜好是不同的,清纯艳丽妖冶,甚至是放浪与风骚,面前的这个男人喜好什么样的呢?
牌桌那里有人高声叫了起来:“世康,快,老冯的手太臭,你赶快来替他抓牌…”他遥遥地望了过去,笑道:“让露露替他抓,我算什么呢!”接着就是哄堂大笑,夹杂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韦先生可真坏…”粘腻腻的声音,好象快要溶化的冰淇淋,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她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韦世康…”这个名字好象在那里听过了,可就是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夜来香客人的名字?可是她却没有见过他,夜来香的客人里根本就没有这样一号外表儒雅斯文却又隐隐约约流露着威严霸道的主,那样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真不是常人可比的。
没等她想起来,她就被打发了。
朱丽没有再责怪她,只是慨叹大好的机会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碰上的,她并不清楚所谓的“大好机会”究竟指的是什么。
她依旧每天白天住在医院里,晚上到夜来香上班,精神越来越差,那一天差一点儿昏倒在开水间里,幸而有人在后面扶了她一把。她强自镇定了几秒钟,却依然无法改变头晕目旋的困境,就那么眼前一黑,倒在了那个人的怀里。
再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一间干净敞亮的病房里,阳光很充足,微眯起双眼,遥望着浩浩的天空,几乎没有一丝云彩,那样澄静明丽的蔚蓝,正在悄无声息地荡涤着隐埋在心底的一切残渣余孽,颓败苍凉的心,仿佛也在那一瞬间清爽明快起来。
她拨掉了手上的针头,下了床踉跄着脚步回到颜如珠的房间,阳光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明媚,由这一面的窗户望出去,蔚蓝的天空被苍翠的梧桐挡住了半边,稀稀疏疏的枝脉缠绵相连,已经有一点冬天的意味了。她去拧了一个热手巾把子,先放在自己的脸上捂了一捂,才走到床边,轻轻地替颜如珠擦拭起来。
其实根本没法解释她现在的举动,她为什么会念念不忘病塌上这个昏迷不醒的女人,难道不过是在这世上唯一的一点依靠?难道这才是使她支撑着自己顽强活下去的理由?她说不清,只是下意识地替颜如珠擦拭着,口里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有人进来了,她抬起头来,笑道:“韦医生,刚刚…真的谢谢你…”他手里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纸袋,纸袋上印着“满记粥铺”的字样,她还记得那特殊的商业标记,满记的鲍鱼粥是远近驰名的,是她父亲的最爱。想不到连锁店都开到这里来了,她许久都没有碰过奢侈品了,如今再看见那样高级的纸袋,只觉得一种深深的隔膜。
他将纸袋放到门边的低柜上,转身走了出去,停顿了片刻,又道:“你是因为低血糖才会晕倒…兼之劳累过度又营养不良…你总得吃饱喝足,养好精神,才有气力照顾病人…你要是倒下了,你姐姐该去依靠谁呢?”
依靠…她在时隔许久,再度品尝着满记鲍鱼粥和蟹黄小汤包的时候,一直在思索着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她并不是颜如珠的依靠,相反,是颜如珠的突然倒下,才使她有了坚强的依靠,她要为了另一个人,顽强地生存下去。
她总要有个合理的理由,才能够使自己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所以当朱丽又打来电话,说是那个韦世康要约她吃晚饭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依旧还是上次的装扮,而且那妆容更象是刚刚从烟囱里怕爬出来的似地,她并不想哗众取宠,她只是希望将风格保持到底,而且朱丽也是再三这样叮嘱过的。
本来还以为是和上次差不多的场合,没想到力哥把她带着一间私房菜馆的大门后,就悄悄地离开了。她只得自己硬着头皮敲响了门,来开门的小妹很自然地叫道:“妈呀…”大约是被她的鬼模样给吓着了,好在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一听她是找韦先生的,急忙收敛了惊骇的表情,带她进入了客厅后面的小房间。
韦世康已经早坐在那里了,仿佛很无聊的样子,正在拨弄着手里的打火机,抬头看见她的“狰狞”面容,大约还是有些不耐烦,微微蹙起了眉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真是太幸运了,她竟然可以有机会在一天里饱尝两次美味佳肴,当然顾不得礼仪,老老实实地大块朵颐起来。他点燃了一颗烟,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偶尔摇晃着酒杯,轻斟浅酌一点杯中酒,眉头愈发地紧绷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你有几年没吃饭了?”其实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所以她一边痛痛快快地享受着那一条鲜美的苏眉,一边口齿不清地道:“今天白天医生才说我营养不良,所以我得赶快补一补…”
屋子里并没有悬挂窗帘,所以整间小屋好象遨游在大海上的小舟,远远望见海的那一边有璀灿烂的光在闪烁,一霎红一霎蓝一霎绿,仿佛将一望无垠的大海割裂成一块块的碎片,在那片片相对的残片中反射出屋子里的一切,红木家具,景泰蓝里白花花的晚香玉,不知出处与朝代的山水画,还有依靠在祖国大好河山里似是而非的笑容…她不由得怔了怔,很注意地看了看对面的这个陌生男人,他竟然也会笑?可是他嘴角正在呈现急剧的下堕趋势,那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已经硬生生地被压制了回去,她停顿了片刻,依旧低头去耐心细致地对付那一条苏眉。
“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一块鱼肉卡在嗓子眼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急忙将手边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方才道:“你说什么?”
“难道我说的不是标准国语吗?我是在问你,想不想做我的女朋友?”
她的思路越来越混乱了,就为了这简单而直接的要求,似乎和她最初想象的情况不太一样…“女朋友”是个很特殊的称谓,有钱人一般都会有很多女朋友,也有的只有一个女朋友或者老婆,却有很多的“情人”,她究竟算是哪一路?
他看见她目瞪口呆的表情,态度闲闲地道:“为了这件事,我也见了不少人,考虑了不少人选,但是时间来不及了,我也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说吧,我想你在我需要的时候,我要带你一起回去见家长…”
好象起风了,冷涔涔的夜风溜过纱窗的一点缝隙,悄悄地扑向她裸露在外的胳膊上,不肖片刻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又指了指他的脑袋,“先生,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了?还是原本这里就有点问题?我们根本就是陌生人…我怎么可以做你带回去家长的女朋友?你有没有搞错?”
或许是因为激动,她的手在落下的时候,推倒了桌上的鲜榨芒果汁,那黄黄的浓稠的液体沿着凹凸不平的桌布一路流淌下去,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将雪白的台布调染成戈壁荒滩。
没有人去理会那一瓶就一百多元人民币的昂贵饮料,她在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他的答复,而他似乎愈发地轻松自然起来,不紧不慢地道:“那么你喜欢做什么?做我金屋藏娇的女朋友?还是只做我床上的女朋友?”
她被压缩成定格的大眼睛,充满了孩子式的天真与无辜,即便是被他用轻佻的语言讥讽着,也似乎没有任何自尊受损失的反应。她竟然好心好意地劝解着他:“韦先生,你在找我之前,我想介绍的人一定跟你说过,我所从事的职业…我不过是夜来香夜总会里的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陪酒小姐,而你…尽管我真的还不知道你是谁…可是看你在新亚饭店里的作派和今天请客吃饭的规模,一定是非富即贵的人物…象你这样的一个人,想找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个夜总会里的小姐回去见家长?你我根本是素昧平生,根本谈不上认识,就更别提感情甚至是爱情了…你为什么要这做?”
玻璃上面,悄悄地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那是霓虹的投影,投影里的两个人,反而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他淡淡地道:“你问地太多了…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根本不涉及感情甚至是什么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所谓爱情…我只想要雇佣象你这样的一个人来陪我演完这一场戏,你将会得到丰厚的报酬…而我只不过是占用你一段时间而已…事成之后,我还会给你一定的补偿…你仔细考虑一下,我知道你现在很缺钱…我想大概在这件事情了结之后,你就可以无须再到夜来香去上班了,你并不会有任何的损失…老实说,你大概应当知道自己的先天条件…你自己也说了,我怎么可能对你这个人,有‘意外’之想?”
她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哆唆着手倒了一杯绿茶来喝,然而倒满了杯却又不喝了,只两只手紧紧地捂住那细细的玻璃杯,看着那翠绿的叶子慢慢地变大,慢慢浮到杯沿上来,又慢慢地陷入到杯底,渐渐地趋于平静。就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总是分不清楚,窗外的霓虹犹在闪个不停,笼罩着她的脸上,也是阴晴难测。
好一会儿,她才向他伸出手去,“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