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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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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没有死。
她只是不能走路了。
一直在医院里住到冬天,全身上下再也没有其他可治疗的地方了,颜如珠才又把她接回那个小院去。另外的两个女孩已经搬走了,大约是不愿意再与她发生不愉快的冲突。她也懒得理会,反正她以后都会是个瘫子,以后都会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需要人的照顾。
西医说她的腿已经治好了,可她就是走不了路,西医于是就解释在医学上还有很多难以解释的问题,其实还是在暗示她的心理有问题。颜如珠带她去看中医,尝试着用针灸的疗法,看是否能有所改善。她倒是无所谓的,反正颜如珠会安排人将她从一个地方抬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又把她抬回来,终日躺在那张床上,终日看着窗外无聊的景色,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不喜不怒,好象一个活死人一样。
难为颜如珠竟一一地忍受了下来。
春天里的空气还有些微微的凉意,一进了旧历的五月,方才彻底地炎热起来,夏天的脚步已经再也阻挡不住了。
抽纱窗帘挂在金丝软钩上,露出天空的一角,也是被高高的院墙截去的一角,仿佛是淬了冰的墨蓝色丝绒,微微一抖,仿佛抖下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冰屑来。院子里的一株丁香已经放了花苞,细细的红润点缀在芽绿的叶苞里,倒有些欲盖弥彰的羞涩之意。一弯下弦月浅浅地印在蓝丝绒上,好象旗袍上下摆的刺绣,只微微走了几针,就已经惟妙惟肖。
颜如珠真舍得花钱,她这屋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开着空调,估计那电费也是不得了。伦落风尘的江湖女子,自有快速赚钱的门道,当然用不着她担心。
远远地听见谁家的鞭炮声,仿佛还在意犹未尽,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日子,何至于高兴成这个德性?
她将目光移了回来,屋顶高深,本是炎热的时候,可她的浑身却冷涔涔的,然而那满屋满院的寂静与那隐隐而至的鞭炮声两相对持着,却让她更加烦躁起来,禁不住就狠狠敲打着墙壁,发出“咚咚”的声响。
不一会儿,专门照顾她的李阿姨就推门进来了,“小玉,你想要么事呢?喝点水?还是想上厕所?”
她最讨厌听到“小玉”这个称呼,也不知到颜如珠通过什么关系,竟然给她上了户口而且还给她办理了新的身份证,她也见到了那决不是伪造的证件上赫然印着“颜如玉”三个字,她当真是哭笑不得。
颜如珠…颜如玉…颜如珠还真的把她当作了妹妹,当真是姊妹俩关起门来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过起日子来。只是,照她推测,她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至少相差了十岁,她叫颜如珠一声阿姨还不错。
李阿姨依旧在公事公办地问着她:“小玉,你想要么事呢?”
她摇了摇头,倒是李阿姨自言自语道:“都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怎么你姐姐还不回来?今天可是过半年,她说好要回来陪你吃饺子的…时间过地可真快,一眨眼半年就过去了,眼看着又要过年了…小玉,你对你姐好点吧,她多不容易呀,为了给你治病,整天早出晚归的,我看她的那个身体呀,吃什么吐什么,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垮掉的…唉…”
说到最后也不过是长叹了一声,颜如珠的身体越来越差关她什么事?她厌烦地转过脸去,李阿姨很无奈地带上门出去了。冷清清的屋子里,好象一艘浮浮沉沉的船,潜伏在水下,静悄悄的,生怕一动,就会被人发现了端倪,于是索性自己也潜伏了下去。长久的封闭,她的各种感觉器官似乎都已经退化了,可一颗心却好象泡在滚烫的热水里,咕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就好象李阿姨炖的一国冰糖银耳核桃桂圆汤,已经在火上煨了许久,粘稠的汤汁,化也化不开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颜如珠回来了,还拎着一个蛋糕到她屋里来,搁置在她床边的桌子上。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鼻翼间充斥着一点点醇厚的巧克力香味。颜如珠换了衣服,露出了小小的一把腰身,好象比她第一次见的时候瘦了不少,人也憔悴了。可是颜如珠却好象一团喜气洋洋的表情,“小玉,起来吃蛋糕吧…锦云记的巧克力蛋糕…快起来呀…”说着,就上前来搬动她的身体。
其实她并不是不能动,只是有些懒得动,可这会儿却很听话地向上坐了起来,颜如珠也有些意外,伸手将她的长发向两边顺了顺,笑道:“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好象有点长胖了。”她没好气地道:“整天不是吃就是躺着,还能不长胖?”颜如珠被抢白了一顿,也不介意,看她好象并不讨厌的样子,就高声道:“李阿姨,你把饺子端进来吧…我和小玉两个一起吃…”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阿姨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送进来,还炒了两个热菜拌了一个凉菜炸了一盘花生米,颜如珠好象胃口大开的样子,又兴冲冲地去拿了三个杯子和一瓶红酒进来。李阿姨不肯喝酒,只简单吃了一盘饺子就去睡觉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颜如珠的酒量真的很不错,虽然是妈妈桑,每天在夜总会里肯定也少不了被客人灌酒。可是这会儿仿佛还是酒意未酣的样子,一杯又一杯,就着喷香喷香的油炸花生米。
她不由得又问道:“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颜如珠“嗯”了一声,怔怔地望着她,不一会儿竟然流下泪来。泪水漫过了那浓墨重彩的妆容,然而在那蓝幽幽的眼影之后,好象隐藏着什么,是她难以辨别的也不忍去探究清楚的,因为她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情感,生离死别,再也回不到当初的遗憾与伤感。
颜如珠凄凉地一笑,“今天是我妹妹颜如玉二十二岁的生日…六年前的今天,她不声不响地离我而去,就因为我打了她一巴掌,就因为她骂我是不要脸的贱女人,所以我打了她一巴掌…她跑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天老张带你来,我差一点儿以为是她回来了…我差一点儿以为是我的小妹回来了…可是你不是她,你不过和她一样倔强罢了,尤其是你生起气来的表情,和她真的很象…”
桌子上点着一只台灯,旧式的粉蓝纱罩,垂着月白的流苏,悠悠晃晃地惹人心烦意乱的寂静。
她微微咧了咧嘴,“原来如此…”
颜如珠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的泪水依旧在哗哗地流着,“我父亲去世地早,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照顾好母亲,一定要把妹妹养大成人。可是为了给我父亲治病,家里面该卖的早就卖了,什么也没有了,母亲又病在床上,我一个弱女子又没念过什么书,我能做什么?我总不能连父母的老屋也给卖掉吧?我只能卖了我自己…我没想到我牺牲了青春和尊严养大的妹妹竟然看不起我…她堕落地也很快,抽烟喝酒上游戏厅结交坏朋友,反正可以令我伤心的事情她都做了,她甚至还要跟我一刀两断…于是我打了她,她跑了出去,而我没有立刻马上就追她…她再也没有回来…那天中午,几乎是同样的事情发生了,我又没控制住自己…但是我在十分钟之后就追了出去,可是你已经不见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以为一切又会象六年前一模一样…可是,你回来了…我失踪了六年的妹妹又回来了…”
屋里的船渐渐地浮了上来,浸泡了许久的船帆已经有些陈旧了,迎着温暖和煦的风,才慢慢地回缓过来,胖鼓鼓地映在柔顺的光芒里,隐约可以看见那纹理中的一丝丝的摺皱,那是岁月的痕迹。
颜如珠喝醉了,趴在床边睡着了。
她默默地坐在床上,看着桌上已经凉掉的饺子和菜,惟有那油炸花生米还依然闪动着红润的光泽。颜如珠的手臂仿佛是无意间搭在她的胳膊上,乱蓬蓬的头发,瘦弱的身体,就算看不见面貌,也大概能感觉到那样一种苍老而苍凉的衰败之意。好一会儿,她慢慢地推开了颜如珠的手,却轻轻地抚上了那乱蓬蓬的发,一下又一下,有悉悉簌簌的温柔,在心底回荡。
中医的治疗大概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快到过年的时候,她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甚至还开始帮忙李阿姨做一点家务事。
冬日温暖的骄阳烁烁地放着光芒,她拽着床单的这一边,李阿姨拽着另一边,抖擞着开一方青翠的天地,一朵朵硕大的水仙花摇曳生姿,长长的梗子,碧绿之中又带有一点青灰,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给冲散了,倒让那橘红的花蕊的格外地鲜艳夺目起来。
一方方的床单悬挂在绳子上,姹紫嫣红,犹如旌旗招展一般。她将自己的脸贴在床单上面,芬芳的气息,阳光的温暖,轻缓的薄雾,一切仿佛都豁然开朗起来。
李阿姨也很高兴,取笑着她,“小玉,我看你根本就没有病,无非是心理作用,如今经刘中医的针灸一治,这一下子就把堵塞的血脉给输通了。”
她在时隔一年之久破天荒地说了一句玩笑话:“照李阿姨的说法,这刘大夫可真厉害,一下子把我的任督二脉给打通了,从此以后我就成为武林高手了。”
李阿姨掸着手里的床单,也“哈哈”大笑起来,“小玉,看你开朗了许多,我也可以放心回老家去了。以后你要好好听你姐姐的话,不要惹她生气,她一个女人在外面赚钱,也挺不容易的…”
当然没有刻意地指出那行业的特殊性,可是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她很自然地抿嘴一乐,“谁说我惹她生气了?她那么厉害,我才不敢呢!”
颜如珠竟然起来了,也许是被她们给吵醒了,端着一杯清茶站在大门的碧纱窗外,看着她难得展露的笑颜,也微微地笑着,半晌才剧烈地咳嗽起来。
时间过地真快,转眼就两年了,不仅老张没有来找她,其他任何人也没有来打扰她,她被人称做“颜如玉”,她也几乎以为自己是颜如玉了。
可是颜如珠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开始还以为是感冒,后来还以为是肺炎,结果一直都没有好转。还是她劝着颜如珠赶紧去医院里,没想到颜如珠却推推诿诿,仿佛在回避着什么。
寂静的夏夜,独坐在微茫的卧室里,她轻轻地摇动着手里的扇子,潮湿而粘腻的空气里浮动着几许烦躁与慌乱。她遥望着铁栏杆外的那一弯上弦月,缓缓地伫立在绿色纱窗的后面,犹如在在碧波荡漾的湖水里潜行。恍惚听见胡同里的人声与狗吠的声音,不久又归于了宁静,她忍不住总是瞥向对面墙壁上的钟表,已经过了两点了,颜如珠还没有回来。
李阿姨走了,临走前絮絮叨叨地跟她罗唆了许多,她似听非听的,可还是在“无意”中一一照办。她开始学着收拾家务,学着做饭,虽然不敢保证味道,但至少可以让颜如珠在醒来后有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可吃;她每天煲好各种各样的滋养汤水,让颜如珠带着去夜总会里…她知道颜如珠很辛苦,她甚至动过出去找工作的念头,可是却被颜如珠断然拒绝了,理由有两个:“她的身体还很虚弱,而且外面的局势也不是很稳定”。
她不知道这两个理由是否充分,可是她并没有反驳,因为她比从前变得懒惰了,因为曾经发生过绝望又不堪的事情,已经使她失去了希望,所以对于未来的人生甚至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她仿佛只是在按着现有的惯性在前进着,走到哪儿算哪儿罢了。
屋子里突然暗了下来,她向窗外望去,那一弯上弦月不知到跑到哪里去了,整个世界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浓重而压抑的气氛越逼越近,逼迫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只得下床来接了一杯水来喝,隐约听见窗台上“滴答滴答”的声响,好象是下雨了。她走到窗边,推开纱窗,咸腻的湿润立刻覆盖在皮肤上,犹如蜡封。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好象听见巷口那里传来汽车的声音,几乎是本能地反应,急忙去客厅里的壁橱里找了伞,奔出院门去,可是那一辆出租车已经驶过去了。她撑着伞站在檐下,雨点敲击在伞面上,发出“蓬蓬”的声音,有风从巷口那里悄悄地吹在她裸露在税裙外的小腿上,让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很傻,在傻兮兮地等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就算她跟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也还没有这样,可是她竟然在飘着萧萧细雨的深夜,在无边的黑暗中,等待着那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回家来。
有车子驶进巷子来了,在院门前停下了,颜如珠付了车款,摇摇晃晃地下了车,看见她撑着伞站在大门外,也怔了一怔,“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说完也不理她,径直走了进去。
她又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跟了进去,只见颜如珠在厨房里大口大口地喝着凉水。她很自然地开了灯,不想颜如珠却挡住了脸,大声叫道:“别开灯!”然而她还是看见了,在那浓妆重彩的脸孔上,遍布着青一块紫一块的印迹,绝对不是因为淋了雨花了妆的结果。她抢步上去,“你怎么了?谁打你了?”
颜如珠一把推开了她的手,“没事…谁敢打我…”可是她还是没有退让,依旧执着着:“没事,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颜如珠仿佛有些着急,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急忙奔到洗手盆前,呕吐个不停。
她才意识到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一定是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情。
颜如珠借着激昂的水流,清洗着污渍,可是她却无比清晰地看见了那挡也挡不住的泪水,她看着颜如珠关上了水笼头,踉跄着脚步回到卧室里带上了门。她没有再追上去,她只是在客厅里站了良久,因为她在这里住了快两年了,她却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
她没有去睡觉,而是重新回到厨房,洗米开火,熬好了一锅浓浓的皮蛋瘦肉粥,又拌了一盘咸菜丝,才去颜如珠的卧室里。不想颜如珠也没有睡着,靠在床头上愣愣地出着神,听见开门的响声,又看见她手里的医药箱,勉强一笑,“真的没事…”她也没有坚持,“我煮了你最喜欢和皮蛋瘦肉粥,想不想喝一点?”颜如珠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那皮蛋瘦肉粥已经被她熬地入嘴即化,竟然烫地颜如珠流下泪来,硕大的泪滴跌落在粥碗里,竟然没有激起半点波澜,就那么迅速地消失无踪了。
颜如珠将粥碗放到了一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半晌才道:“没什么…只不过想起了从前的一段伤心事…那个时候我还正是红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大老板在店里招待客户,我凑巧被安排在他的身边…他并不是店里的熟客,面生的很…那以后,他也不过偶尔才会来一次,每次都会来点我的台…再后来,他就让我停止了那份工作,给我钱给我买了房子,我曾经以为是真的了…那个时候,老张也对我也很好,可是我的想法却跑偏了,被金钱和虚荣蒙住了心…我对不起老张…可是我没想到,那个人并不想跟我结婚,他有老婆,而且有不止一个的情人…我很生气,我也在外面和其他的男人厮混…自然瞒不过他,他当然很痛快地就与我一刀两断了,并且切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房子、车还有银行存款…其实,我那个时候已经怀孕了,是他的孩子,我本来打算就这么认命,把孩子生下来,不再计较名份,守着孩子安稳地过这一生,可是他却不要我了…我去追赶他,我看着他的汽车在院子里扬长而去,我从楼梯上跌落了下去,孩子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又重新变得一无所有…我的母亲死了,我的妹妹恨我,我只有更加地厌恶自己,我便重新回夜总会上班,可是我的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只有做妈妈桑的份…我每天要看那些臭男人的脸色讨生活,我鼻青脸肿我苟延残喘着…我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握住了颜如珠裸露在被单外面的那一只瘦弱地只剩下青筋和骨头的手,低声道:“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我还在这里…你还有我…”
也许是客套,也许是安慰,也许是承诺…话一出口,她也愣了一愣,可是她紧了一紧自己的手,仿佛是在给床塌上的那个女人一点信心。可是颜如珠仿佛是有些保留的,“你和我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你和我原本不过是陌生人…”
她却淡淡地一笑,“我知道…我知道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也知道你当初收留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可是你供我吃供我穿供我住供我发脾气…你还给我起了那么好听的名字,‘颜如玉’…这样说来,我们怎么能没有关系?”
颜如珠怔怔地看着她,又怔怔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