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楠》Navire

13、第 13 章

　　苏家女儿结婚时，梅女士总是哭，于是，逢年过节到南和陪她待一阵子，是苏先生还在世时就给出嫁的女儿定下的规定，老太太倒是说着无碍，但宅子里渐渐只剩下她和保姆后，这般清净连程纾都不习惯了。
　　吃过晚饭，程纾与老太太坐在客厅里看联欢晚会，春节的节目无非就是那几个小品有点乐趣，梅女士也只是时不时抬几眼，顺便与他聊聊天。
　　“学校的事，你舅舅与你提过了吗？”
　　她将老花镜的位置调了又调，借着灯光再次翻开了那本故事集。
　　“得您吩咐，苏局长哪儿能不上心呐。”程纾笑了，“大几百兆的压缩包，那几个学校的建校史都得让我摸清了。”
　　“好好选选总归是没错的。”
　　对于大儿子处理问题的能力她是清楚的，“不过，还是得你自己喜欢。”
　　“您别操心这个了。”
　　程纾摆了摆手，掰了一小块西柚放进嘴里，有些随意的样子，“您亲外孙优秀着呢，不愁没学校收。”
　　梅女士捏了捏镜框：“怎地想着来南和上学了。”
　　“怎么说呢。”
　　程纾掰了一小块西柚递到老人嘴边，笑得一脸莫名，吊儿郎当的样子，“想来就来咯。”
　　看书的人再次笑了，虽然已不再年轻，但梅女士一直都很看重与孙子的隔代交流，沟通上也没那么吃力，她合了合书页，抬手就在自己优秀的亲外孙脸上轻轻一掐，“囡囡说你三分热度稀奇古怪，我倒是觉得，咱们阿纾心里有数着呢。”
　　程纾笑起来眼睛都是亮亮的，他眨了眨左眼:“还是梅女士聪明，那边那位完全拿我当叛逆。”
　　“我听着呢啊。”那边那位躺枪的人轻啧着递了个白眼过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程纾你背后说人的时候敢不敢低调点！”
　　“听关键词倒是敏锐。”
　　程纾努了努嘴，忍着笑耸了耸肩，而后悄摸望了望那边逗猫的苏意一眼，告状时也没有刻意放低声音，“您那宝贝女儿，昨晚又熬夜打游戏了。”
　　“程纾！”
　　“诶，在呢！”
　　母子俩每天都得争上一争、闹上一闹，整个宅子也热闹了不少。
　　梅女士无奈地摇了摇头，手心手背都是肉，帮着谁都是一句偏心，她索性就任由着这点生活气，但一向偏心的程总倒从不多想。
　　“程纾，去街口旺旺家超市买点饮料什么的，你舅舅他们一会儿过来。”
　　正在厨房收拾的程总拿着手机探出头来，不客气地招呼着，“顺便再买点零食吧，你弟弟他们爱吃那个。”
　　隔着电话线都能听到对面小孩子那咋咋呼呼的说话声，准是大舅家那两个毛孩子没错了。
　　“得嘞。”
　　程纾被西柚酸得嘴角一抽，他用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汁水，与看书的梅女士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瞧瞧，苏家的太子爷这一回来，我在老宅就更没什么地位喽。”
　　闻言，老宅的主人又被他逗笑了。

　　南和的雪较盛几分，暖黄的路灯撒在雪地里，好似一团火，正融着路面上积薄成厚的碎碎冰花，几个脚印陷下去，清晰的足迹慢慢化了水。
　　程纾先前一直住校，难得过一次节，更难得来一次南和，所以仍旧处于一种人生地不熟的状态。
　　托大舅家那两个贪吃的双胞胎弟弟的福气，最熟悉的也只有这一条通往超市的路了。
　　超市老板是本地人，所以哪怕是过年也不偷半分闲，本着春运人多，想着赚一份新年礼。
　　红色的灯笼高高挂在门顶散着炫彩的光，程纾只淡淡地瞅了几眼，就被这雷人的审美吓了一跳。
　　超市里面没有开空调，和室外相比也没温暖多少，收银台没人，程纾站停了一会儿，渐渐便听到了里面传来一点说话声。
　　他拍了拍肩上的雪花，这才继续往另一边的货架走去。
　　从零食区随便拿了几包薯片，想着两个表弟对气泡水的执着，他又拿了几瓶元气森林，下一秒，手机屏幕上就接连弹出了两条微信。
　　苏时大概是终于忙完了从实验室出来，连发了两条六十秒的语音，动作麻利，说话的语速更是麻利。
　　程纾点开听了三秒就按暂停了，无非就是听说他转学回南和而做出的好一番评价与利弊分析，苏教授还真当他是三岁孩子只会随心所欲了。
　　动作随意地退出聊天界面，他索性将手机调回了静音模式，这时，接连的“哐啷”声响回荡在本就没什么人的寂静空间里，程纾下意识地回头，犹豫片刻后，朝后面的方向走了过去。
　　拐角的瞬间，货架的另一边走出一人，擦肩而过时程纾是直接被撞开的。
　　他拧着眉，抬眼刹那只看得到一个远去的背影。
　　拐角那一侧，被碰倒的是饮料台上堆着的椰奶，程纾偏着头看过去，一个男生此刻蹲在事故发生的中心，正专注地捡着地上散落的饮料罐。
　　那人似乎很瘦，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套在他身上都显得过分宽大，从背后看过去，他整个人都裹在衣服里，看不出年纪。
　　“咣啷”
　　脚尖无意间踢到了一个罐子，它立即滚动起来，不大的声响还是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男生回头看了过来，目光先是落在那罐椰奶上，随后才移开，静静地注视着他。
　　是个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少年人。
　　同龄男生长得倒是俊朗，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人时，毫无波澜的眼眸深邃，重墨色的瞳孔一动也不动，让人不由得想躲开，那是一种很冷的目光，淡漠得一如这个季节。
　　程纾第一次在一个同龄人那儿看到这种眼神。
　　见他站着不动，男生忽然挑了挑眉，视线轻飘飘地一越而过，而后才起身站在货柜旁，侧着脸问他:“需要什么？”
　　“嗯？”
　　程纾睁了睁眼，略带疑惑地回望了过去，然后才注意到那大敞开的羽绒服内搭着一件红色工作马甲，上面印着显眼的“旺旺家”三个字。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个男生却已经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饮料区过去是日用品区，食品类在最里面，那边也有工作人员。”
　　话音刚落，他又侧着身，借着空出的路，扬了扬下巴示意:“要过去吗？”
　　程纾只是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目光挪回的同时突然主动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货架的过道上堆了满地黑色的饮料罐，这种程度的意外，是得多不小心才会发生。
　　“不用。”
　　似乎是见他没有过去的意思，男生抿了抿嘴唇，重新蹲了下去，也没什么想要继续交谈的意思，仿佛就只是两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之间陌生而生涩的礼貌与问候。
　　过分冷淡的态度，这里奇怪的人好像也多了不少。
　　离开前，程纾弯腰从地面捡起了那罐被他踢过的椰奶，掂了掂，紧紧握在了掌心。
　　苏时的信息倒是挺坚持不懈的，从超市回家的路上，程纾实在不耐烦听他唠叨，直接一句话结束了那不断弹出红点的聊天框。
　　「程纾:亲爱的舅舅，当您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正走在向梅女士汇报您感情状况的路上。」
　　「苏时:……」
　　好像自从评了教授，苏时整个人都越发往老学究的方向发展，啰嗦得不行。

　　易拉罐整个墙面都砸了下来，最上面的罐子已经有了明显的损坏，指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几处凹陷。
　　眼眸微凛。
　　“啊呀清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呀。”
　　推着购物车的中年女人放下手上的东西就小跑着过来，一边念叨着一边帮着收拾起来，“哦哟，这砸坏了的呀。”
　　椰奶的甜味很快飘在空气里，腻得人不禁皱眉。
　　“损坏的，我会负责的。”许清楠埋着头，沉吟片刻后又庄重地说，“金阿姨，麻烦您了。”
　　男生一直是这种冷冷淡淡的性子，遇着什么事都不见他有过多大的情绪波动，旁近的人都说他生性凉薄。
　　女人深吸一口气。
　　“清楠啊。”
　　她手上动作速度不减，欲言又止间还是慢吞吞地说出了口，“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指尖微顿，修长的手指白皙且细，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经了寒意，白得有些发紫。
　　“嗯。”
　　他缓慢地做着该做的事，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甚至冷漠得有些不正常。
　　“我今天再多帮您顾会儿店吧。”
　　许清楠淡淡地说，语气平平，“以后，就不给您添麻烦了。”
　　金阿姨看了他一会儿，也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南和的新年，一遇雪夜便安静了不少。
　　许清楠站在超市门口，看着对面的几个孩子在玩着仙女棒，闪烁的火光白得刺眼，好像也因此定格了某些时间与画面。
　　“清楠啊，你先等一下。”
　　金阿姨拎着一个口袋，迈下几级台阶就追了过来，许清楠就这样站定，平静地盯着她的动作，双手却从外套口袋里拿了出来。
　　“还剩点牛肉和排骨，你带回去让你妈妈给你炖点骨头汤，瞅你瘦的。”
　　她边说着边将袋子提起就往他手里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得跟上啊。”
　　塑料袋被撑得挺大，看起来应该装了不少东西，有点重量，许清楠能够明显感受到什么。
　　“谢谢。”
　　他没有拒绝，垂眸盯着抻开的手心，而后目光落在她脸上，“金阿姨，新年快乐。”
　　“诶。”中年女人身上是紫红色的羽绒服，朴素却又没那么低调，“你也新年快乐啊。”
　　他听着她的笑声，在这冰天雪地里，越来越淡，也越来越远。
　　本就没多少的邻里情，让他们在这个地方过得小心翼翼，每一句话都得斟酌思虑，可不受待见终究是成了他们的习惯，适应着，成了唯一的办法。
　　金阿姨说，自家儿子高考了，超市里忙不过来，让他过来帮帮忙，反正都是邻里邻居的，知根知底的情分。
　　可许清楠清楚，哪来的什么情分，不过是看他可怜。
　　而现在，似乎又被毁了。
　　他身上带来的麻烦，让脚下所走的每一步都加了重。

　　远处的烟花冲上天际徐徐绽放，不一会儿，失了光泽的灰烬也四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