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楠》Navire

12、程纾

　　寒冷的冬夜里飘着细碎的雪，厚沉的冷空气迎面压了过来，刮得人脸疼，没一会儿，颊边已被冻僵。

　　市区没有烟花，这个新年，整个别墅区却一如既往的安静，哪怕是跨年，也只是庄重地守着礼节，笑吟吟地贺一句新岁。

　　程纾在露台边站了有一会儿了，这一个越洋电话似乎比往年要早，又因为那个很有含金量的比赛，对面的人也罕见地说得多了些。

　　“这次跟你同样获奖的那个学生，你猜是谁。”这类话题的最后，苏时总会提了提那个让他欣赏已久的天才少年。

　　“还能有谁？”

　　程纾早就习惯了自家小舅的惜才心向，不太耐烦地应付了一句，“要真喜欢，就收了得了。”

　　“你当我不愿意啊。”对面的男人啧了两声，唉声叹气的，“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想的，当初我还亲自去他们学校找了一趟，但人家不愿意来啊。”

　　苏时不轻易收学生，除了应付他们学校的绩效考核，没多少因真心欣赏而收下的徒弟，好不容易遇着一个，人还不肯去念他们的少年班，这可是把苏时给愁怀了。

　　“哦？”

　　程纾微微倾下身，双手松松地支在扶栏上，他眯了眯眼，轻轻笑出了声，“这么傲？”

　　过年都不回家的苏时难得对研究以外的事感兴趣，程纾也不免好奇了起来。

　　黑色的毛衣上沾了雪，看起来毛茸茸的，遇到体温静静一化，冰冷的水珠立即便陷了进去，周身的凉意瞬间加深，他这才惊觉自己手都冻红了。

　　“也不是傲，那小孩儿礼貌着呢，我能够看出来，他确实是不太在意这个，是真不感兴趣。”说着，他又表示可惜，“现在的孩子身上功利性太浓了，好不容易遇到个合眼缘的，唉。”

　　确实，苏时要是想找人，提出的条件想来也是不会差的。

　　苏时叹了一声，片刻后却又笑着调侃，“不过我大外甥也不错，至少能跟人打个平局。”

　　“少来。”

　　程纾淡淡开口，虽是这么说，但心里多少有了点底。

　　打个平局。

　　这样的词太委婉了，交手这么多次，他能够明确地细数出那个人的每一个优与劣，而恰好，程纾从出生就自然避免了那种来自受教育条件的劣势，所以，在看到对方展示出来的天赋与能力时，他第一反应便是可惜。

　　“啧啧。”

　　苏时花心思试图将程纾培养成他的第一个得意门生，可偏偏越长大，小外甥就越叛逆，渐渐的，更是明确拒绝成为另一个苏时。

　　“你这个性，也就我包容你了，你能上哪儿找一个这么全能的老师啊。”

　　程纾不止一次听他这般类似于苦恼、惋惜的莫名其妙的轻叹。

　　他偏就不动心。

　　外面的雪开始下大了，方才伸出的手心此刻也被误落而至的雪花沾了湿意。

　　空气里飘着浅浅的冷冽的寒意。

　　苏时那边交流的德语利落地入了耳，而后才终于听见他匆匆忙忙的声音:“我这边突然有点急事，竞赛的事情你上点心，一步到位不好吗？非得去吃那高考的苦。对了，你跟我姐说一声，给梅女士的那份新年礼帮我带过去，我年后回不回得去还难说。”

　　为一个项目在德国拖了将近半年了，苏时是个对专业研究有着极深执念的工作狂。
　　天才的名头是真的难担。

　　“嗯。”

　　程纾本就没什么心思与他话什么家常，每个月的一通类似于交流舅甥感情的电话还是苏意给出的指标，美名其曰，让远在异乡求学的她的亲弟弟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两边都急匆匆撂电话，程纾再一次觉得好笑。

　　家庭的温暖倒传没传到他不知道，不过他明确传达过了自身对于这种浪费时间的行为的怨念，舅甥俩最常直白地任由通话时长走着，差不多时间了随便哪边先挂断，有时手机关机都没发觉。

　　苏意也浑然不觉这种怪异。

　　赚个指标嘛，不必在意过程，反正电话费什么的找程总报销。

　　寒冬的风越吹越冷，程纾发了个冷颤后才折身进屋，厚厚的推拉门隔离了屋外的寒意，暖气流呼呼地涌了过来，一时刺激，他直接打了个喷嚏。

　　“嘟嘟”

　　微信提示音将那个不怎么交流的头像弹了出来，他与自己的亲舅舅唯一的线上交流就是一些必要资料或者消息通知的转达。

　　「苏时:新年快乐。」

　　「苏时:以及，生日快乐。蛋糕/」

　　玩手机都不太利索的苏教授难得发一个表情包，虽然是个老旧派，但程纾也心领了。

　　「苏时:对了，回南和后别跟老人家提我分手那事儿。」

　　苏时如今三十有五，却至今都没谈过恋爱，梅女士没少操心自家小儿子的婚姻大事，一年前招呼着相了个亲，苏时便与一个姑娘线上交往了两个月，又偷偷的分了手，半年多了，没敢透露半个字。

　　“嗤。”

　　程纾提了提嘴角，随手附赠了一个年轻人常用的动态表情包，然后才用手指点开了那个获奖人名单介绍，资料弹开的第一页就是明晃晃的三个字——

　　许清楠。

　　是个程纾无论如何都不会陌生和忽视的名字，从初中开始，程纾参加的每一个重大比赛，这个人都榜上有名，甚至时常还能将他压个一头。

　　在每一个大赛的最后，像是固执地留下一点传奇，无一例外地成为了评委嘴里提及最多的天才少年。

　　“不是傲啊。”

　　喃喃着，程纾眼睛都亮了亮，两根手指不断放大手机屏幕上的一行字，他缓慢地靠坐在书桌上。

　　——南和县第一中学

　　很巧。

　　巧合得宛如天意。

　　程纾眉尾一挑，眼角也循着他隐隐约约的愉悦动了动。

　　“那是因为什么呢。”

　　不断参加重量级比赛却拒绝最高学府邀约的人，不得不让人好奇。

　　越来越浓厚的好奇欲望疯长，于是，今年的第一个新年愿望兼生日愿望，程纾向苏意提出了转学。

　　“你外婆知道你想转回南和，昨晚上连夜催你大舅整理资料，说是看看哪所学校的综合评价最高，让他们帮着斟酌斟酌。”

　　苏意懒洋洋地靠坐在程总身边，手指灵活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游戏界面里的光效时不时随着一点背景音乐而加深，长相明艳的苏女士连与儿子说话都是抽空应付，“就读一个高中有什么好斟酌的，你看哪个学校食堂好就选哪个，省得你外婆总担心你会掉秤。”

　　“我心里有数。”

　　程纾整了整眼罩，说话时鼻音很重，嗓子还有点疼，他唇线抿直，想再说些什么，一时更烦躁，索性就不说话了。

　　在纷飞大雪中逞能的代价，他大半夜就感冒了，后半夜因为鼻塞几乎没怎么睡得着。

　　难得安分，苏意有些意外地瞅了他一眼，趁游戏结束的间隙仰着脸看着旁边的人无声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程总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边作出个噤声动作示意，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拿着手机打字。

　　「感冒了，要强，硬撑着不肯吃药。」

　　昨晚苏意一时心血来潮想听听自家弟弟与自家儿子是如何联络血脉亲情，程纾死活不肯，非得躲到外面去，她不满至极，大声嚷着外面冷会感冒，程纾拍着自己的肱二头肌鄙视，就差把他的健身记录拎出来了。

　　结果苏意一语成谶。

　　夫妻俩偷笑着开始线上吐槽亲儿子，话匣子一开，程总几乎是单方面充当亲老婆的垃圾桶，还得将人搂紧一点，以防她说开心了一巴掌拍在儿子炫耀的好身材上。

　　两个小时的车程，弯弯绕绕的，终于到了南和县。

　　苏家老宅远离闹市，老太太一生喜静，惯爱时常支一个摇椅坐在宅院里面看看书、喝喝茶，老爷子在世时还能听着他念叨，现在没个与她说话的人了，整个宅子倒是越发安静。

　　程纾刚踏进院门，老太太手上的书正好翻了页，他轻轻扣了扣旧红大门上的虎头门环，脸上挂着清浅的笑。

　　“梅女士，新年好啊。”

　　苏家外婆姓梅，家世好的掌上明珠从小被人宠爱着，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饶是后来嫁给了还只是个穷教书先生的苏先生，日子也没苦过。

　　她不爱听人唤她苏太太，也不喜欢拘泥于随着年龄增长而带来的称呼变化，于是家里人依着只唤她一声梅女士。

　　院里的人听着声响抬头看过来，见着他便笑了，镜片下眉眼弯弯，眼角的褶皱都成了一种装饰。

　　“阿纾来了。”

　　老太太说话一直都是温温柔柔的，再是心情好也只是淡淡的笑颜，她合上书起身，搭着那张绒毛披肩就缓步朝他走来。

　　“今个儿又降温了。”程纾蹙了蹙眉，几大步走近后才又说，“您怎么还坐外面呢。”

　　“屋里闷。”老太太抬手与许久未见的亲孙子拥抱，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笑说，“小阿纾又长了一岁，好像真就长高了不少呢。”

　　“咱家有这基因，不稀奇。”

　　程纾替她拢了拢那米色的披肩，而后拥着自家外婆往屋里走，“开开窗透透气就不闷了，梅女士真是讲究，外面多冷，您亲外孙都不抗冻。”

　　正说着，他就打了个喷嚏。

　　“才开年就感冒了，新岁不知福祸，你这孩子，真把年轻当本钱了。”

　　程纾鼻子一皱，而后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给老太太看乐了，心疼孙子是真，但还是乐于打趣他几句:“咱们阿纾长得俊，难免被人念着。”

　　程纾也笑，说话带着重重的鼻音:“亏得梅女士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