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东陆]鸿渊》承君诺

56、第五十五章

　　周朝元始帝七年，初夏。

　　凤麒楼上，一扇门将楼下的喧闹隔绝，然而玄武大街上的鼎沸人声自敞开的轩窗传进了雅间内。

　　淳于玄看着楼下繁华热闹的玄武大街，想起七年前这座都城险些被毁，仍是心有余悸。如今好了，自四年前陛下亲征吞并一直扰境的西边四国，半年前漠北狼王派使者前来夔都与周朝签订通商盟约后，如今的夔都比前朝武帝在位时还要繁荣。

　　“裴垣，如果老师瞧见如今的夔都，该很欣慰吧。”淳于玄望着朱雀大街上一队漠北驼队说道。

　　然而，等了半晌，淳于玄没有听见裴垣回话，他将视线对向愁容满面的同窗好友，劝道：“你这又是何苦呢，陛下在早朝上都替你拍板了，你还烦恼什么呢？”

　　“你一点都不担心吗？”裴垣为人老实，脾气又好，也不喜欢去麻烦别人，鲜少将烦闷的表情放在脸上，不过这几日裴垣脸上没怎么瞧见笑容了。

　　淳于玄自然知道裴垣为什么烦忧，不过今早陛下都平息了朝野的纷争，也算是完满解决了裴垣这些时日的困扰，可谁让裴垣就是一根筋，心里越想越替老师委屈。

　　“老师前几天给你回信怎么说的？是非功过不是他和我们说得算的，老师都没恼，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说归说，淳于玄心里也很不爽。几日前他派人去调查过那几个写折子的人，原来都是自西边四国来的太学生，季语冰的手都伸到未来国之栋梁的太学里了，也太放肆了！

　　“鸿嘉十四年秋末夔都之围的事情你和我都是亲历者，还有老师奉越朝国玺劝越王禅位，知道老师为人的都明白老师的苦衷！”裴垣越想越气，也越说越激动，“可太学里那些西边来的顽愚的折子上写的是什么？说‘奉国玺’该为‘窃国玺’，‘劝禅让’该为‘逼退位’，还有‘夔都之围’，他们怎么说的？说老师‘撺掇’逃难的东麒百姓，不论老弱病残皆要拿起兵器与自己的亲人作战，‘撺掇’这词用得委实过分！”

　　因裴垣已有妻儿，任大农令要往来周朝诸郡日久不便照顾家中，自元始二年起，牧止戈改任裴垣为鸿胪寺卿，主持编撰前朝史书。

　　自裴垣开始修史，在用词造句上就分外慎重，故而才会这般说。

　　淳于玄理解裴垣，也觉得季语冰这一手太过龌龊。

　　就算鸿嘉十四年季语冰还是冉秦的御史中丞，但“夔都之围”、“鸿嘉帝禅位”季语冰都是亲眼目睹的，舒忝白那时所做的决断不论当时还是越朝夔都和东麒的百姓，就连三岁幼儿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如今不过七年，季语冰就妄图要抹杀舒忝白所有功绩，给舒忝白按上“佞臣”、“奸猾”的罪名吗？

　　再想起今日早朝的场景，那跪倒在玉阶前的数名大臣异口同声地请求陛下下令让鸿胪寺重修鸿嘉十四年的史书时的情景，淳于玄就不寒而栗。

　　新朝初建不过七年，季语冰就想只手遮天不成？好在牧止戈不是鸿嘉帝，任大臣么说得口沫横飞，他还是四两拨千斤地下了定论。

　　牧止戈看着跪在面前的几个大臣，让侍御太监将几本奏折递上，点着那奏折说：“朕命鸿胪寺卿修前朝史，修完一帝历史便发放于各郡百姓征询意见。前朝国祚二百一十七年，历十五帝，前十四帝朝历史诸郡百姓没有意见，至鸿嘉帝前十三年也无意见，唯独鸿嘉十四年秋末‘夔都之围’、‘鸿嘉帝禅位’，好像意见声挺大。当然了，有意见是好事，毕竟修史不可只听史官一家之言，总得让百姓们探讨探讨，若过了百姓这一关，那这段历史才修得对。朕这几日也陆陆续续听说了那些意见，知道几位大人心里有疑惑，但是几位大人可曾听听其他百姓的意见呢？”说着，牧止戈拿起一本奏折，打开亲自念了出来，“前朝尚书舒忝白一身正气，为保越朝社稷，与奸臣张严抗争十年，甚至不惜放弃生命。夔都之围时，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叛军首领顾北捷护夔都无虞。前朝鸿嘉帝不辨是非欲于振鹭山庄内杀害一心为社稷的舒尚书，舒尚书心知无力回天，劝鸿嘉帝退位，奉玉玺于陛下，实乃为天下百姓着想。”

　　牧止戈念得字字清晰，而跪在地上的大臣们如同当头棒喝。

　　然而仍有大臣还想试图说服牧止戈：“陛下，这定是有人指使。”

　　“于斌说得有理。”牧止戈居然点了头，站在群臣中的裴垣和淳于玄心头一紧，手心里捏了把冷汗，然而须臾后，牧止戈拍了拍手，“青晗，把人都带上来吧。”

　　羽林军护卫青晗带着几名寻常百姓走进了崇阳宫内，百姓第一次入宫见天子，紧张到不敢抬头。

　　群臣看着那几名百姓，又不解地看着牧止戈，牧止戈替群臣解惑：“朕昨日在夔都街上寻了几名百姓，不如让他们说说如何？”

　　接着，几名百姓一一开口，他们有些人是夔都本地人，有些是七年前自东麒迁来夔都之围后留在这里的人，这几人无不是亲历了鸿嘉十四年秋末那几件大事之人，由他们说出来的话最为可信。

　　几名百姓朴实诚恳，虽说紧张，毕竟说得是真情实感，倒也令人动容，他们无一不称赞当年舒忝白的大义，说若无舒忝白，鸿嘉朝早在十年前就没了。

　　待几人说完，牧止戈站起身，睥睨地俯视着朝臣们，笑微微地说道：“这几人可不是朕指使的。”吓得于斌当场昏厥过去。

　　虽说今日朝堂上惊险非常，好在陛下还是向着舒忝白的，不过淳于玄和裴垣都看得出，季语冰这次出手不过是试探，试探陛下的逆鳞在何处，而后能够更好地修正对策，进行下一次的攻击。

　　“不管如何，如今季语冰掌握着御史台，可以弹劾百官，能避一分是一分吧。”淳于玄还不想与季语冰正面交手，要说手腕，其实季语冰的手腕很老套，奈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在又是季语冰风头正盛的时候，冒然与之对立，太不明智了。

　　裴垣耿直，然而在朝堂上待久了，也不是当初的年轻人：“我明白。”纵然心有不甘，他还是做不到像老师那般的决绝。

　　抿了一口酒，裴垣看着面前愈发老辣的同窗好友，想起不久前牧止戈召他和淳于玄一起去雍暖阁，牧止戈看着他俩半天，最后摇头无奈又有些失望地笑着说：“你们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但你们做不到像他那样什么都不顾。”

　　淳于玄当时说什么来着的？裴垣努力想了下，片刻后他想起来了，淳于玄坦诚地对牧止戈说：“老师不恋栈权力，能舍身取义，我们做不到像老师那般伟大，但我和裴垣只会因大周和百姓要权力，绝不会为自己的贪念谋权。”

　　这是裴垣第一次听到淳于玄对于权力的看法，纵然他不想像淳于玄那般恋栈，但他想的也如淳于玄说的那样，要权而不贪权。

　　“这世上无人能比得上老师，季语冰给老师提鞋都不配！”忽然，老辣的人激愤地骂了起来，然后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裴垣被淳于玄唬了一跳，而后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淳于玄也跟着笑了，两人还没笑得酣畅，门就被推开了。

　　羽林军统领青晗一身便装，拱手对两个大笑的人说道：“陛下傍晚微服裴府。”

　　裴垣一个激灵忙停住了笑，有些尴尬：“哎哟，我得赶紧回去让厨房准备酒菜。”

　　淳于玄最馋裴府的酒菜，不过今天牧止戈要去，淳于玄心想不如改日，结果青晗却成全了淳于玄：“陛下说淳于玄也一起。”

　　“那你呢？”淳于玄问青晗。

　　青晗挠头笑得憨厚：“陛下说思齐刚满月，让我回家陪竹莲。”

　　淳于玄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他莫名又想起了跑去东麒的楚清湛，这人就不能老老实实呆在夔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