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东陆]鸿渊》承君诺

37、第三十六章

　　已是仲夏，夜晚屋内热得蒸人，但舒忝白的床头左右各放了一个暖炉，聚在床边给舒忝白诊脉的太医早已大汗淋漓，不得不脱掉外衣，着一身中衣给舒忝白把脉。

　　牧止戈寸步不离床边，直到半个时辰后，忙活了许久的太医们拿开了切脉的手，牧止戈的神色才变了一变。

　　“如何？”牧止戈还没等太医呼出一口气，问道。

　　此处太医院判最大，众太医唯他马首是瞻，太医院判在诸人注目下，定了定神道：“尚书大人郁气结心，难以纾解，下官已施针为尚书大人通了心脉，只是胸中寒气乃是沉疴痼疾，只得徐徐以药调理，安心静养。”

　　看着躺在榻上脸色惨白的舒忝白，见他眼中泛着死气，牧止戈敛眉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这岂不是治标不治本？”牧止戈其实知道舒忝白想要好全已不可能，但他并不想放弃。

　　正当太医院判斟酌着要如何回下去，忽有一年轻的太医驱步上前，躬身向牧止戈说道：“只要尚书大人安心静养，远离繁务，定能颐养天年。”

　　“住口！”牧止戈与太医院判一齐喝道，惊得那名年轻的太医立时吓得跪在了地上。

　　太医院判见牧止戈动怒，以为自己触怒了牧止戈，忙也要跟着跪下，却被牧止戈托住了胳膊：“老太医无错，无须下跪。”

　　“臣御下无方，是臣之罪。”太医院判眼中满是懊悔与痛惜，这名年轻的太医是他最为器重的后辈，怎想却钻营投机之道，还这般轻言得罪了牧止戈。

　　劝慰了太医院判几句，而后牧止戈锐利的目光刺向了跪在地上的年轻太医，牧止戈袖手踱步，沉稳的步伐声撞击在年轻的太医院判心头，吓得他心胆具颤。

　　“为医者，须有仁者之心；为臣者，须有敬服之心；你为医者，蝇营狗苟于投机取巧，为臣者，谄媚奉承权重者不敬老师，这两样你都不配做。”牧止戈在年轻的医者面前停下了脚步，让那年轻的医者抬起头，“夔都不适合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这一身的医术不差，兴许能救得了一方百姓，也是功德一件。”

　　那年轻的太医本以为牧止戈要杀他，浑浑噩噩间听见牧止戈要放了他，全身忽然失去了力气，瘫倒在地。

　　“还不快谢丞相不杀之恩！”太医院判感激牧止戈的宽容，又要跪下向牧止戈道谢。

　　实在受不得老太医一跪再跪，又见满屋子里都是人，牧止戈担心舒忝白的病情，心烦得很，忙让青晗扶着老太医，又要屋内的其他人全都退下。

　　竹莲舍不得离开舒忝白，终究还是被青晗给劝走了，她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双目发直的舒忝白，忍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等人全走了，亲手将门合上，牧止戈放轻了脚步向着舒忝白走了过去。

　　还未走几步，忽然传来了舒忝白虚弱的声音：“五万人，他一个没留。”

　　牧止戈顿住了脚步，松开的眉头又紧紧地敛在了一起，而后他继续向着舒忝白走了过去，将躺在床榻上的人扶起，盯着对方那双灰败的眼眸，放低了声说道：“你都快死了，还在想着这些吗？”

　　舒忝白虚弱地看着牧止戈，对方的眼眸深邃，不可探及，可他知道，自己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眸，就深深地沉醉其中，无法自拔，而舒忝白也不知道，牧止戈亦然。

　　“或许死了更好，我不用知道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会毫无人性，杀了五万降兵。”泪水划过眼角，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被褥上，舒忝白咳喘着，几尽绝望，“他是在告诉我，我教给他的就是做一个杀人的恶魔吗？在他的眼中，我原来是教他拿刀杀人的魔鬼。”

　　“你不是！”牧止戈从没见过如此颓丧的舒忝白，即便在刑场上第一次的相见，舒忝白仍旧没有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他凛然面对着死亡，从容不迫，白衣翩然的舒忝白，深深地刻在了牧止戈的心上。

　　“那你告诉我，邸报上写的都是假的，我教出来的孩子，一声声喊着我小舅舅的孩子，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他不会。”舒忝白仰起头，看着牧止戈，似乎在寻求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可牧止戈清楚，他骗不得舒忝白，他也不能骗他。

　　“你不说话了？”舒忝白丧气地垂下头，像是失去了所有气力，“你连骗骗我都不肯吗？丞相，你之前还会骗我的，说你不会篡位，不会登基，不会……唔……”

　　忽然，牧止戈紧紧地将舒忝白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止住了舒忝白的胡言乱语。舒忝白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刀子一般刺向他的心脏，令他痛彻心扉。

　　“舒忝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恨你自己，恨我呢？”牧止戈问道，可他怀中的人却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绝望、无助、憎恶、猜忌与爱恋，牧止戈也颓然地仰起头，如果那一日他不去刑场救这位闻名天下的舒忝白，或许他已是万人之上，或许他不用去委屈自己。

　　竹莲靠在青晗的肩头，眼眶通红。

　　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青晗希望能够安抚自己的心上人。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竹莲抬起头，望着青晗问道，“明明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为什么他会想都不想就杀了那五万人，那五万人也是有家人的人啊，何况他们都投降了。”

　　替竹莲抹去了眼角边的泪水，青晗比竹莲清楚顾北捷为何这么做，或者说深有感触。

　　那时他与牧止戈被张严派人追杀，失去了父母与手足，那时跳入山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他们能够活下来，就一定要报仇，要杀光张氏所有人！

　　后来，牧止戈与他攻入了夔都，捉住了张严，但牧止戈并没有杀掉所有张氏一族的人。就算净水染红了三天，可那些杀掉的都是大逆无道的人，至少张严一岁的幼子，他们并没有要他的命，而是送去了远方，让他远离腥风血雨的夔都。

　　但是，顾北捷是为了什么杀了那么多降兵？因为恨吗？

　　东方七国自百年前与越朝分离，恩怨纠葛不断，但不论越朝取胜，还是七国取胜，都未有过斩杀降兵，顾北捷这一杀就杀了五万人，不仅七国胆寒，就连夔都内，都在窃窃私语这位杀神。

　　“或许，他有最大的恨意。”青晗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