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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痛楚 ...


  •   元苏苏还记得,谢无寄复出得势后就杀了很多人,像是那狱中的耻辱让他明白了仇人得趁早斩草除根。

      李家也是被杀的人中比较浓墨重彩的一部分,因为这是抚养他长大的舅舅家。

      只不过元苏苏对他在江淮的过往并不在意,也不知道这家人到底叫什么,她要是知道,这阵子就不用查得这么费劲了。

      元苏苏这才风卷残云一般想起那时只听了一耳朵的传言。

      外面都传他,暴戾阴狠,苛刻不仁,大逆不道。

      竟然甫一执掌权柄,就找了由头杀了养育自己多年的亲人,连家中两个弟弟,也被他一并斩杀。

      而两个妹妹则因为已经外嫁,倒落得幸免于难。

      传闻说谢无寄是想埋藏自己的过往,不叫天下人议论他有那般卑微的过去。因而倒行逆施,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杀亲。

      元苏苏倒是隐约知道,那家人对他不太好。当日在破庙中见到他时,谢无寄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身上杖伤鞭伤无数,新旧交叠,这可不是歹徒能打出来的。

      他又不符合常理的瘦,手上还有积年的冻疮。你说正经富贵人家收养,让他过好日子,谁信?

      不过这事与她无关。

      谢无寄的名声,关她什么事?他自己都不在意,还想别人能出面澄清不成?

      谢无寄果然自己并不在意风言风语。

      他任由旁人评价,不论做下多么惊世骇俗的事,也再不忌讳别人传播自己的言行。

      谢无寄还追葬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听说是他的姐姐,嫁入大员家做儿妇。自缢而亡,入不得宗谱,娘家亦不肯收容进祖坟。

      推托之下,竟叫棺椁硬生生在酷夏曝晒两月,无人摔盆号丧,后来只能寻得一处瘠土薄葬。下葬时棺木竟已龟裂,腐气熏天,蝇虫满身,妇人死相极惨。

      谢无寄曾经在府中建了一处“静思堂”。元苏苏和他还有婚约的时候,出入三皇子府并不避嫌,府上的人对她也不设防备,因此她路过好几次。

      那堂内阴森森的,都是些人的画像。有男有女,老少咸具,以前谢无寄每次进去,都在里面闭门一整天,元苏苏还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

      元苏苏想起刚刚看见的那个妇人,突然就明白了。

      他画的是那个惨死的姐姐,静思堂里挂的都是死人的画像。

      其中一幅画上是个圆脸和气的妇人,大约才二十岁,身着家居便装,端庄地坐在椅子上笑,笑容温和羞怯,还是新妇的温顺。

      那些画像在查抄三皇子府的时候被扯到地上,沾染脚底脏泥,静思堂也不再神秘,暴露在前去救下老太监的元苏苏眼中。

      元苏苏如今看到如此卑微低下、不敢申辩的谢无寄,看他粗劣的穿着、狼狈的神态,还有手上的血,一股找到了血仇的兴奋涌动在胸中。

      原来他姐姐嫁进了布政使府!

      后来死状凄惨,无异于暴尸荒野的表姐,如今还是羞涩新妇,温顺恭谨,连头也不敢抬,和谢无寄画像上没有什么区别。

      这意味着谢无寄本人也像她想的那样卑微孤弱,毫无依恃,只需要动动手就可以掐死。

      她没有第一时间叫人按住谢无寄,而是就这样看了他很久。

      脸上,却渐渐挂出微微的笑容,催命一般。

      谢无寄……可算让我找到你了。

      你知道我有多疼吗?

      元苏苏无声地笑了。

      谢无寄低着头,好像没察觉她的目光,实际上,浑身的每一寸筋脉止不住地剧颤绷紧。刚才好不容易消失的那种撕裂一般的剧痛,又从五脏六腑之中无穷无尽地涌上来,几乎要把他撕碎。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小姐看他越久,痛楚就越强烈。来处根本无处寻觅,可完全无法缓解也完全不能克制。

      太奇怪了!

      谢无寄已经很能忍痛,但此时还是忍不住,几乎要因为抵抗剧痛而脱力跪下。他像被埋在水底,已经听不清周围的声音。

      只模模糊糊听见,那小姐身后那位年轻女眷质问:“你是哪家的人?”

      哪家……

      谢无寄清醒了一下,压着发抖的声音,用尽全力拱手,回禀:“回夫人,李家。”

      女眷皱眉:“是大嫂家的?你怎么在园子里,这是怎么一回事?”

      素采匆忙解释道:“实在抱歉,婢子走路匆忙了些,撞倒了木桶,把公子也绊倒了。”

      她又看了看元苏苏,向她屈膝:“还请小姐责罚。”

      打水的井口时常有水泼洒,为免滑倒,周围地上皆是以棱角锋利的石子铺地。而他刚才被撞倒,手便在地上擦出了一条不小的口子。

      布政使儿媳正要张嘴说话,却听身旁人冷不丁轻飘飘出声:“带他去更衣。”

      她愣愣地看向元小姐,只见她微微笑起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扯动裙角转了身去,温柔说:“我暂不能回席了,烦请向布政使夫人告罪,我散会心再来。”

      一转身她就变了脸色,说:“走。”

      布政使儿媳愣了。

      素采也愣了。

      小姐这是什么反应……更衣?

      虽说是话里好意,可看脸色实在是不像对他赔礼道歉的意思……啊……

      到底是自己惹出来的祸,素采也十分愧疚,她只得转身向这人屈膝道歉:“实在对不住,都是我的错,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不是姑娘的错,不用过责。”

      那位小姐走远了,谢无寄身上的痛楚才稍减,能正常地说得出话来,脸色苍白。

      他本来不欲跟她们去,可他根本不能拂了这位小姐的面子。为免给长姐带来麻烦,谢无寄还是咬牙直起腰,说:“有劳姑娘带路。”

      布政使儿媳也是个十分会看眼色的人。她看了看情形不对,当即便命人取了崭新衣袍一身,随他们送到最近的山房中去,而后便道别,自回了席间。

      谢无寄在房内独自将新衣换上。他低头,将原本的布衣扯下一截,缠上手掌,以免弄脏新衣服。

      他一边缠一边想,今日之事迟早要让长姐知道,否则衣袍是不可能凭空出现的。只希望不会给李氏带来麻烦,只是这位小姐势头很盛,大约不好相处。

      谢无寄眉头皱了皱,喉间随着拉紧最后的布头,而发出低闷的一声痛叫。

      他身量很高又瘦,这衣袍是比着府中其他公子的尺寸所裁制,他穿上并不合身,又将腰带紧紧系上,方才整齐利落一些。

      谢无寄正垂头穿着最后一件外袍,山房门却吱嘎一开。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谢无寄一惊,动作停下。

      元苏苏进来后就摔上门,看也没看他在干什么,径自在上位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前面。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是难看到了极点,看着倒像是在巨怒,或是在忍耐。

      片刻后,她也没看他一眼,只扬扬手,吩咐猫狗一般道:“坐下。”

      沉默的片刻过去,谢无寄的双手仍在系带上紧紧握着。

      他侧身对着她,眼眸只斜看向地上那金丝绣成、华贵无端的裙摆,谢无寄只能说:“贵人,冒犯了。”

      元苏苏抬了抬眼,像不可置信,问:“你是说我冒犯你吗?”

      她目光只略往他腰带上走了一圈:“穿好了还矫情什么?”

      谢无寄低垂视线:“是我衣衫不整,冒犯贵人。”

      元苏苏又转回眼去,冷眼说:“坐下。”

      须臾,谢无寄谨慎地坐在圆桌对面最下首的地方,并不敢正眼看她。

      元苏苏看着已经关上的门扇,用力闭眼。

      她深深吞吐了好口气,才暂时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元公爷啊元公爷,可真是给她留了个难题。

      未来毒杀了她的人,现在就坐在她眼前,不过一臂之距,甚至手无寸铁。以他们现在的身份,即便是她杀了他,也不会有任何人敢追究。谁能抵挡这个诱惑?

      她沉默坐了一会儿。

      元苏苏倏地站了起来。

      她在这间小小的山房里来回踱步,裙摆在地面漂浮,像进入了什么十分挣扎难熬的境地。

      谢无寄一直没抬头看她,恭谨地坐着。

      直到,元苏苏突然在他身前停下。

      他的脖子被她猛地掐住,用力抬起!

      元苏苏呼吸平静,面无表情地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抵在了背后的多宝阁上,迫使他仰起头来。猝不及防撞上去,谢无寄头发都乱了。

      元苏苏很用力,她保证谢无寄能感觉到疼痛和性命受威胁的危险。这不过是她从前在他威势下的感受罢了。

      感觉到谢无寄在微微发抖,她才笑了。

      元苏苏微笑,说:“猜我要不要杀了你。”

      谢无寄最后不是不告诉她处置结果吗?他倒是也试试看不知道死活的感觉。

      到此刻,谢无寄一直不敢正视的眼睛,终于小心地抬起来,和她对上视线。

      他声音嘶哑,麻麻震着元苏苏的手心,问:“请问,您为何要我猜?”

      山光树影,从高高的窗扇中烙下来,在他们身上落下簌簌晃动的绿影。

      元苏苏掐着他脖子,感觉到血脉青筋埋延在自己手下,喉结上下动了动。

      谢无寄的那张脸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给元苏苏的快感特别大。

      他不再穿着帝王冕服了,不能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要等他说完话,自己再回话。元苏苏现在才是主导者,谢无寄能不能活,就是她一句话的事。

      这人的相貌着实很有特点,他和寻常夸赞贵公子的英俊温润扯不上一点关系,而是冷峻幽森,浓密长眉斜挑似细剑,眼狭长,眼皮从头到尾地宽。

      脸偏瘦长些,因为鼻骨高拉扯两侧皮肤,眼下有轻微的一点凹陷,对上他双眼,像是能看见他流逝的那些悲苦。正是这样的长相,让他只要严肃中略带些笑,看起来便像个悲惨而受宠的佞臣。所以他不常正眼看人。

      元苏苏笑了声:“你配问我原因吗?”

      对方沉默了会儿,说:“不配。”

      确定对方的攻击性,他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您要杀了我。”

      “哦?猜对了。”元苏苏没松手,“你想怎么死?”

      须臾,对方垂下眼去,几翼眼睫遮映,最终艰难地说,“您带了刀。”

      片刻,她虎口抬着他的下巴,笑了几声。

      元苏苏抽出利刃,在他颈边比划了一下,像宰杀牲畜前寻找最能一击致命的位置。

      片刻,她一抬手,扎了下去!

      谢无寄闭着眼一颤,刀刃插在他耳旁的柱子上。

      元苏苏确实用了力,要是往左一点,谢无寄的死相就和韩祖恩一样了。

      她说:“今日是这柱子替你受死,你记得你的命记在我账上,什么时候想收了就收。”

      又慢慢道:“你也可以做些事,从我手中买命。”

      谢无寄的脖子被掐得青紫,说话都困难,艰难地咳嗽几下,说:“要我为您做什么?”

      “日后自有你的事干。”

      他大喘了几口气,只说:“我并不认识贵人,何故空生仇怨?”

      元苏苏理着袖子,轻描淡写:“你既生下来,便与我是宿仇。”

      他喘气着道:“虽不知宿仇从何而来,宿仇在前而能克己,贵人心性坚忍,已非常人可比。”

      元苏苏顿了顿,诧异地看他。片刻,冷笑:“你还挺有做佞臣的天分。”

      黑的都能睁着眼睛说成白的,要是他遇上一个昏君,只怕人家把人凌迟他在旁边说凌迟得好,犹如雕琢,巧夺天工。

      “蒙您高看。”谢无寄吸了口气,道,“只是有一事想问,望您可解疑惑。”

      “说。”

      “贵人见我时,”他慢慢、慎重地盯着她道,“可也会觉得疼?”

      元苏苏顿了顿,想起那碗毒汤,差点又想动手。她似笑非笑:“想起来是会疼。”

      “难怪贵人要杀我。”屋子里,湮没一声轻轻的,疑惑的叹息,“我,感同身受。”

      毒死的是她,元苏苏看着他,只扬眉问:“你疼什么?”

      谢无寄语气平静下来,嘴唇苍白如纸,眸光沉沉的,好似回忆:

      “乍见贵人,便如受车裂之刑,五内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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