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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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晓离开省城前，去了一趟怒马湾。
古朴幽静的山村已经被某个酒店集团开发成五星级度假村，青瓦白墙的村居变成了堂皇精致的度假别墅，曾经夜泳的江滩也成了度假村的私属水域，码头泊着豪华游艇，有穿着黑色比基尼的辣妹躺在甲板上晒太阳，衬着青山绿水，象极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卡拉0K伴唱带的经典场景。
乔晓远远地望了一眼，就打消了故地重游的念头。
如果过往种种，真是一出电影就好了，那就完全可以用她在江滩边迎风流泪的侧影做Ending，然后萤幕一黑，打上“剧终”两字，再狗血的悲剧都就此结束，可惜她就算愿意花八百八的普通客房最低优惠价，换来能在江滩边哭上一晚，也不能真把过去种种哭成终究会下线的电影，更不能哭得老天爷软了心肠让时光倒流起死回生，甚至都不能哭得她再度失忆——
从前乔妈常念叨一句话：人活一辈子，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乔晓现在回头一想，才发现这句话根本就是乔妈半生坎坷后的心酸感言啊——当年她被刘一鸣的家长轻视，一怒之下就冲动分手，这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分手后迟迟不能忘情，勉强将就嫁了个书呆子丈夫，这又是和自己过不去，生了个女儿被公婆嫌弃，拼着公职不要生儿子，这也是和自己过不去，丈夫出轨找小三，辛苦忍耐维持家庭完整，这更是和自己过不去，一步一步和自己过不去，吃够了教训，好容易想通了，终于决定不和自己较劲，和旧情人死灰复燃了，可还没正式迎来第二春，就碰上女儿自杀以死相逼，不得不和旧情人分手回归家庭，这是被迫和自己过不去，之后呢，旧情人远走英伦，她也成了失婚妇女，儿女又陆续离家不在身边，只剩她形单影只独守家中，眼看着就要这样过完一辈子——
你看，人一旦和自己过不去，就落不着好下场。
所以，乔晓吸取前辈教训，坚决不和自己过不去——既然十二年前她死不了，那么十二年后，还是咬咬牙过下去吧——既然要过下去，那就好好过吧——既然要好好过，就千万不能怨这个狠那个，要学会谅解，心怀宽容——她堂堂一个接受“五讲四美三热爱”教育洗礼长大的根正苗红大好女青年，要是自轻自贱到跟狗血八点档里恶毒女配学习，成天想着算计谁报复谁，那日子能过好吗？——老天爷慈悲，没有玩死她，她自己可不能把自己玩死了。
她把道理想得想得明明白白，还真就理解了周玉兰女士的黄昏恋——大半辈子和自己过不去，苦头也吃够了，眼看这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好容易老天爷开眼，让刘一鸣回了国，两个人兜兜转转又碰上，这样的机会再不抓住，难道真要和自己较劲一辈子？——
乔妈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她不过是想要个好收场而已。
所以，乔晓在离开家前，对着眼睛红肿脸色发黄，憔悴得象一夜老了十岁的乔妈，很诚心地说：“你和刘叔想要怎样，我都不会有意见。”
别怀疑，她的背上没长出雪白小翅膀，头上也没顶着金闪闪的光环，她只是不乐意做打散这对苦命鸳鸯的那根大棒子——十二年前她是真想死，根本没想过死后他们会如何，十二年后她想要好好活下去，就更不想在乎他们会如何——分手也好，继续也罢，甚至结婚，和她有什么关系？
可又坐在小舟的墓前，看着照片里那个微笑的少年，乔晓才发觉，原来，不恨，真的不是一件容易事。
她不能恨别人，恨刘媛媛，就会恨刘一鸣，恨刘一鸣，就会恨乔妈，就跟做数学题一样，一旦假设A成立，假设B就成立，假设B成立，假设C就成立……而假设C不能成立，所以假设A也不能成立。
她也不能恨自己，恨自己的下场就如十二年前，还是死不成没失忆的十二年前，那生不如死，就真不是一个形容词。
所以，小舟，我不能恨，对不对？
照片里的少年没有回答，他一直微笑着，阳光下有风吹过，吹得墓碑前的花束簌簌作响，百合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
乔晓想，那就不要恨吧，就算再不容易，总不过是一个忍字，就算真是心头一把尖刀，能戳得一颗心血肉模糊，但再痛总有麻木的一天，再说等伤疤好了，也就忘了痛了。
从烈士陵园出来，已经是下午，乔晓在山脚下，搭上唯一一趟进城的公交车，不是扫墓的季节，公交车上人不多，司机一路开得猛且快，乔晓坐在座位上，扶着前座才能坐稳，她看着到站上上下下的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将要去哪，她忽然茫然起来，明明她打算去汽车站取早上寄存的行李，却又觉得自己，好似无处可去。
公交车开过似熟悉却又陌生的街道，电子喇叭报了站，“前方到站是X省第一中学”，乔晓心头一跳，象是突然醒过神，不自觉站起来，急急挤过过道上的人，站到车门前。
省一中据说原来是某朝某代某个藩王的别院，学校大门颇有藩王府高门大院的气势，只是年头太远，翻修过许多次，增一点减一点，也没了多少古意，就剩个架势在。
门口的校警当然不会是从前那个好说话的老伯，对着晚自习时间用蹩脚借口混出校门约会的小情侣睁一只闭一眼，现在的校警是个严肃的中年人，一本正经要求学生家长登记，可听到学生的名字时，却不用核对就笑了：“你是小舟的？”
校警大叔的突然变脸，让乔晓暗地惊了一跳，她答得有点小心：“表姐。”
校警大叔却一拍大腿，笑得更乐呵：“噢哟，你们家有福啊，养出你表弟这个好孩子，脑子聪明心地又好，还能干，上个星期还帮我修好我的对讲机，我都不知怎么谢他，他这次月考得了年级第一，明年肯定能上燕大……”
校警大叔夸起人来，真有滔滔不绝的趋势，幸好很快就有车要进校门，看着校警大叔又换上冷脸去登记车号，乔晓抓住机会就溜了。
学校的格局似乎没有变，只不过这里多了一幢新图书馆，那里多了一个新体育馆，多了这个多了那个，能找到的旧日痕迹越来越少，小舟口里的破机房，已经成了电教中心，小舟抱怨过的田径场，终于换了他想要的塑胶跑道，小舟陪她坐过的小操场，已经改成露天网球场，小舟约她晚上见面的小花园，变成了课外园艺基地……
十二年，不只人非，物也非。
乔晓趁着上课时间，把少人的校园逛了大半，等下课铃响时，看着学生似潮水一样从几幢教学楼里涌出来，就站在老教学楼前那棵老桂花树下，拨了舟瑞的手机。
那边过了很久才接通，那头一片人声嘈杂，还夹着嘭嘭嘭，象是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接电话的人却不是舟瑞。
乔晓按着舟瑞同学说的，找到新体育馆，刚走到室内篮球场，就碰上一阵欢呼雷动，她一眼就看到被队员拥着要抛起来的舟瑞，那一瞬间，她象是看到，那个被队员们簇拥着象凯旋英雄一样的少年，忽然扭过头，眼睛亮亮地看过来——
她立即是回过头，把手里的十块钱塞给跟着她过来的小卖部小工：“麻烦你了，买瓶水喝吧。”
等体育馆里欢声暂歇，站在一群花样的少男少女里的乔晓，就显得扎眼起来，终于被舟瑞发现，他一回头，先是一愣，就马上扯开大大的笑容，挥了挥手，挤开身边的队员跑过来：“小乔姐，你怎么来了？”
乔晓站在一群拉拉队身后，听着少女们喜鹊一样地唧唧喳喳，很快就明白，这场高三联队和校篮球队的友谊赛，原先是舟瑞用月考拿第一的保证跟年级主任磨来的，现在又是靠着舟瑞的三分罚球定了输赢，无怪舟瑞得到英雄一样的待遇，让一群小女生眼冒心心地望住他，眼都不肯眨。
现在英雄跑到她面前，她一下也成了焦点，可一群小孩子的目光，实在没什么杀伤性，她毫无所觉似地微笑：“来看看你，”她看了一眼脚边的那箱运动饮料：“我听说你在打球，就买了点饮料过来，给你和你同学。”
舟瑞一看那箱饮料，立即欢呼一声：“小乔姐你真好，我正渴着呢。”他转头就招呼人过来喝，一群男孩涌过来，不只舟瑞的同伴，还有他们的对手，一窝蜂地抢，抢到的就拧开瓶就大口灌，大呼痛快。
乔晓拿了一瓶饮料给当裁判的体育老师送去，毫不意外地又听到老师对舟瑞的一番赞美，送走了体育老师，小乔转回来，拉拉队们都散了，只一群男孩坐在球场边的座位上，个个缓过气来，争着让座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好话：“小舟姐姐，你真是善解人意”“小舟姐姐，你长得真靓”“小舟姐姐，你真有气质”……
乔晓听着这样的另类感谢，简直哭笑不得，舟瑞则是抱着瓶子笑眯眯地听着，一点不打算解围，乔晓在舟瑞身边坐下来，故意用让所有人都听到的低声说：“我原来是怕你打球没水喝，不过好像有点多余，我看刚才挺多女孩叫你名字的，你应该不用愁没水喝吧？”
一群男孩哄地一声就笑开了，纷纷起哄：“小舟姐姐，小舟是不愁没水喝，可我们愁啊”“小舟姐姐，小舟他也愁啊，不过愁的是他该喝谁的水”……
舟瑞没想到火烧到自己身上，涨红着脸，站起来赶人：“回去了回去了，晚上还要上自习，不想被黄主任抓的都赶紧！”
乔晓想“黄主任”大概是个厉害的存在，一群男孩立即收起嘻嘻哈哈，做鸟兽状飞速散了，不由忍着笑对舟瑞说：“晚上你还要上自习，就不走远了，我请你到学校门口吃小炒。”
舟瑞抓了抓汗湿的头发，脸上还残存着可疑的红色，很有点别扭地说：“小乔姐，我想先回宿舍冲个澡再吃饭……”
“那我在你们宿舍楼下等你。”
乔晓很识趣地截住他的话，周晨以前也住过校，这些十七八少男的宿舍，哪怕学校周周检查，也能脏得惊天地乱得泣鬼神，她没打算再去参观以长见识。
舟瑞果然松了口气，还一个劲地保证：“小乔姐，你放心，我动作很快的。”
他果然说到做到，简直冲的是战斗澡，乔晓才在宿舍楼下站定，花了一小会，判断出这幢新的男生宿舍楼所在地，就是当初那个校园夜谈里常常闹鬼的小树林，他就冲下楼来，头发还是湿漉漉地，但一身汗臭已经变成沐浴乳的清香：“小乔姐，走吧。”
乔晓从高厚的围墙边上转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年，还有点恍惚：“哦，走吧。”
走了几步，路过原来的实验楼所在地，现在已经变成另一幢男生宿舍楼，乔晓不由多看两眼，就听舟瑞说：“现在的实验楼在新教学楼后面。”
乔晓转过头看他一眼，没有做声。
舟瑞却开始解释：“我也是昨天听宁远哥说，才知道原来以前的实验楼在这。”他又往自己住的那幢宿舍楼望了一眼：“宁远哥说我住的地方原来是片小树林，对不对？他还说在那和人打过架，小乔姐你记不记得这事？”
舟瑞没有说的是，宁远说起时，神情恍惚，眼里似有惆怅，可嘴角微微带着笑意，别提多奇怪，象是说的不是和人打架，而是和人约会。
乔晓看着舟瑞眼睛发亮一副好想听八卦的样子，觉得好笑，心底又酸涩，只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舟瑞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反而有点紧张地安慰她：“好多年了，又是小事，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乔晓不由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吃饭的时候，舟瑞一张嘴一直不停，除了忙着吃，还忙着说话，说他在学校的趣事，说他在家里的糗事……
乔晓很合作地被这个热情爽朗的少年逗得时时发笑，可在他没有察觉时，总忍不住打量他，细细地打量，眼睛，笑容，动作……太像了，乔晓悄悄地擦去笑出的眼泪，深深觉得自己从前误解了老天爷，他老人家其实有时也会正经干点好事，比如，他把这个小舟，送到了舟家两老身边。
舟瑞不是没注意到乔晓的异样，他很识趣地没有再提让乔晓去见父母的事，他想或许宁远哥说得对，现在还不到时候。
乔晓一整天下来什么也没吃也不觉饿，可或许笑得太狠了，而舟瑞又吃得极香，她渐渐有了食欲，和舟瑞一起，把四菜一汤，都扫荡干净。
临走时，舟瑞送乔晓到公交车站，一顿饭下来，乔晓真把舟瑞当成了弟弟，拍拍他的肩：“等明年，我再在燕大门口请你吃饭。”
“宁远哥昨天也这么说。”
舟瑞笑得意味深长，他早就嗅到八卦味道，笑得有点贼：“你们俩到时不会一起请吧？先说好，你们一起请就得请两次，合成一顿饭我可不干。”
这个世道，十五岁的少男，不仅早熟而且八卦，乔晓无奈，只能假装听不懂他的调侃，四两拨千斤地答：“你先考上燕大再说。”
舟瑞胸有成竹地说：“行，你们等我好消息，”他眨了眨眼：“我也等你们好消息。”
乔晓笑也不是气不也是，干脆不答。
舟瑞显然误解了乔晓的沉默，象是自言自语地，又分明是说给某人听：“宁远哥好辛苦啊，昨天来了才多久，就接了好几个电话讲公事，吃完饭就急匆匆地走了，好像公司出了什么事，说是要搭夜班飞机回去，”他很是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做男人难啊，做个成功男人更是难上加难。”
要不是乔晓真为了他的话吊起一颗心，就要被他的拿腔捏调给逗笑了，只能拿眼频频看路那头，终于看到公交车远远开过来，连忙挥挥手：“车来了，你回学校吧，上自习别晚了，我先走了，再见。”
乔晓跳上公交车，刚找了座位坐下，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就“滴”一声响，是舟瑞发来的短信：“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乔晓不由失笑，转瞬就又想到到小舟墓前时的那捧百合，在她之前，宁远也再去过吧？
她拿着手机发了一会呆，才下定决心要拨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可手机已经抢先一步响了起来，又是舟瑞发来的短信：“还将旧时意，惜取眼前人。”
旧时意？
乔晓心头一顿，想起那一年，小舟晃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小乔，我们跟宁远哥他们去怒马湾玩吧？宁远哥说那里的村子很美，可以在江边烤野山鸡，江上划竹筏，游夜泳摸鱼，可好玩了。
那个晚上，小舟在水里猛地冒出头，伸手一抹脸，月光下水珠飞溅，他骄傲地对她笑：小乔，我游得好吧？这里除了宁远哥，就没人能比得上我。
……如果我说，当时我是故意没拦住他去下游找你，我还在救了你以后，故意没有马上就把下水的人都叫上来，你也不会恨我？……
乔晓怔怔坐了半晌，再回过神，给舟瑞回了条短信夸他语文学得不错，勉励他高考语文以满分为目标，然后就翻通讯录，找出季毅的号码，拨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