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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再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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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不会。”当阳长公主打小也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为自己小女做起这些繁琐事来却是甘之如饴,又将一粒剥好的葡萄递到她嘴边。
“请母亲先用。”不知怎地,汤午母亲的面容忽然浮现在眼前,孔颜下意识地一偏头:“又不是稚儿,哪里非得母亲来了?母亲只顾着给我剥,自己可还没尝上呢。”
刘姮听了这话便是一愣,她素来娇惯几个孩子,尤以小女为甚。几个孩子学得她一身脾气,平日里只有心安理得地受着旁人奉承的份。
如今乍一听这句体己话,心窝都跟着一暖,眼睛红了几分,好半天回过神来,才软着声音道:“你这孩子,怎么今日和阿母这样客气?”
当阳长公主自恃先帝嫡长女,又兼当今长姊,性格刚硬,素来要强。孔颜瞧见自家母亲的神态,与往日极为不同,难得显出妇人的温情柔和。
她与阿兄肆意惯了,心情好时捧着阿母几句,心情坏了便不爱搭理。刘姮溺爱,从不斥责,从前竟没觉出不妥之处,若非汤午侍母的情形忽地撞入脑海,孔颜怕还是那个颐指气使的性子。
看来汤午这奸臣也并非一无是处。
孔颜琢磨着,见母亲对她的孝心极为受用,暗暗在心底记下。她脾气虽大、言语做事也冲,但知错就改这点却是难得。若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错了,便会坚定不移地朝着正确的方向改进。
想清这层,又开口道:“这便是了。”孔颜用丝帕擦净了手,笨拙却认真地为母亲剥着葡萄:“我也好,阿兄也罢,分明生得俊秀,也算人材。却不曾从父亲那承袭孔氏的温文端方,更未从母亲这沾染刘氏的天潢贵气。”
她为当阳长公主奉上有些坑洼的果肉,自觉丑陋,有些羞赧。刘姮含笑接过,并无嫌弃之色,认真听她接着说下去。
“虽说是皇亲,可儿女们哪能全赖父母长辈荫护呢?”对待手上这粒,孔颜又比方才精心了许多,手里动作也略显熟练:“我与兄长若要立世,却得凭借真才实学。母亲所言自然有理,可难道我们便真甘心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浑浑噩噩一生吗?”
最后这句便说的有些戳心了,但却也是孔颜上下两世想告诉母亲的。
她与孔愿、孔远,仗着两宫和当阳长公主撑腰,在京兆横行霸道看似好不威风,若论起来,难道真就乐在其中、心甘情愿?
孔颜争强好胜,事事要与京兆儿郎比个高下,撇去爱出风头不谈,不还是为了证明即便她是个女郎、被娇宠着长大,却照样能压那群王孙公子一头?
孔愿孔远先前同别府侯世子大打出手,不也是因着被嘲有堕孔门名声、不甘受辱?
刘姮为他们划定了自以为安稳顺遂的坦途,却忽视了日后的不可知,更顾不上问一问他们的抱负。
孔颜也怕话语沉重压得刘姮反应不及,便又换上往日的口吻,黏着母亲:“阿母,连我都瞧不上阿兄如今的气度,若往后找不着阿嫂可怎生是好?”
“孩子话!”当阳长公主笑骂了一句,而后叹道:“我的阿颜长大了。”
孔颜听出这句里情绪复杂,包含万千感慨,心里也发涩:重活一回,无论是为家人计,还是为自身计,可不得要长大了?
“不是说要去你阿父那儿?”当阳长公主支起左臂,斜撑着头看向身边的小女儿:“时候不早了,回府后就早早安歇,可别当即就抱着那论语、孟子胡乱看起来了。”
“阿母……”孔颜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不曾想当阳长公主这么快便松了口,语调更是娇软。
“行啦,且去吧,让阿母想想,好好想想……”话到最后,已是轻不可闻。
孔颜知道母亲虽然做了让步,但一时半会仍难以接受,便不再打扰,安安静静行礼告退,带着琼琚琼玖两个往奉祀侯府去了。
刘姮盯着藏书室内的宫灯怔怔出神:“不愿浑浑噩噩一生……阿母,若是你,该如何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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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当阳长公主把话说开,孔颜心底也放松了许多,只是父亲和两位兄长那里还得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打定主意后,孔颜隔天呆在奉祀侯府读了半晌《孟子》。待用过食后,便又琢磨着去找汤午的麻烦。
或是那天往来匆忙,情况特殊,她一时看岔了也是有的,并不十分可信。
孔颜归家后又仔细观察了身边女婢、仆从、阉寺等人,均无异样,自然揣着这样的侥幸,想着再找汤午去探上一探。
她今日是从奉祀侯府走的,昨日那好不威风的长公主车架便没有派上用场,只拣了合乎规制的郡主仪驾。
孔颜一心想着轻便出行,大张旗鼓地惊动旁人到底不好,还特意比昨日少带了好些骑奴随侍,径直往京兆府去了。
同临近西市的汤宅相比,京兆府的地段显然好上不少。出了侯府,车架并未行上多远便缓缓停了下来。
琼琚为郡主撑起车帘,孔颜为了行走方便,今日出门特地穿了宽大衣裳,轻轻巧巧地落在地面上。
此刻已是未时,或许是为了百姓办事便利,京兆府的大门敞着,倒是免去了琼玖叩门辛劳。
郡主规制的车架一路行来,京兆府门前守着的小吏早早得了消息,忙不迭迎上来,口中问安:“闻喜郡主长乐未央。”
“免了。”孔颜冲他一点头,抬脚往里头走,并不做出客气模样。
京兆府平日往来多见平民,再不然便是哪几家不成器的王孙闹得大了,跑来京兆府调和。
小吏久闻当阳长公主与闻喜郡主大名,一贯以为若真有不长眼的开罪了母女俩,直接挑到陛下面前便是,绝不会往京兆府来,眼下却不知为何。
心里既打起了鼓,小吏面上自然更加惶恐:“不知郡主此来……”
“汤午何在?”孔颜无意为难他,直接向他打探了此行目标的办公处所。
小吏抬手一指:“郡主沿此路向北,再朝西拐,第三室便是。”
孔颜颔首:“有劳了。”
见琼玖听了这话已然上前领路,小吏自觉退下。
郡主突然造访,还点名要见那个冷面汤午,也不知所为何事……小吏心中惴惴,在京兆府门前踱了几步,咬咬牙还是转身走了。
得先去知会一声才是。
“想来便是此处了?”由琼玖领着,孔颜到了方才所指的屋室,扭头要问小吏,却扑了个空。
琼琚环视一周:“京兆府倒是拿着好大威风!怎得如此无礼?才说着话呢,人却跑没影了。”
“罢了。”孔颜上前一步,将二婢撇在身后,亲自叩门:“登门时不都见了么?想来京兆府事忙,索性连府门都大敞着,本就是我们来的不凑巧,偏赶上人家办公时候了。”
“郡主近来倒是越发好说话了。”琼琚虽有些疑惑,更多的还是担忧:“若长此以往,婢子只怕满京兆都要怠慢您了。“
也不知汤午在里头忙些什么,眼瞧着居室不大,却迟迟未来应门。
孔颜转身看向前世今生自己最亲近的两位女婢,缓缓道出:“你们哪里晓得?”
她年纪分明不大,说出的话却意外老成:“人的名声、地位如何并非单单凭着显赫家世、嚣张脾性。若满身上下除此之外竟乏善可陈,旁人即便是恭敬,也不过是畏惧声势,或是面上装样,心底照样是要怠慢你的。”
孔颜回想起了前世她自以为的风光和尊荣,虽说她仍不觉得自己的追求有错,但也悟出了新的道理:“可若相反,你果然有真才实学,便是不摆出威风架子,任谁也只会服你,却生不出怠慢心思来。”
“说到底,好脸不是依仗人家给的,是全凭自己挣的。”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推开,让人听得有些牙酸,孔颜扭头:“你说是不是,汤午?”
“闻喜郡主长乐未央。”
汤午一贯冷面,单从表情,丝毫看不出方才的话他到底听了多少,只是孔颜总觉着他躬身行礼的动作又客气了几分。
“你可还没答话呢。”孔颜深知汤午谨慎,不肯落下任何把柄,自然故意揪着这话不放。
果不其然,汤午一拱手:“郡主金口玉言,自然在理。”
这人真是说惯了场面话。
孔颜最不乐意听这些,汤午十句里倒有八句都是这些,尽捡她不爱听的说。
孔颜轻哼一声,毫不见外地抬脚进了室内。
京兆府拢共这么点地方,多半也是留作公廨,剩下来给京兆吏办公的地方便不大,划拨到每个官吏头上的更是小得可怜。
孔颜左右瞧了一圈,便都打量完了。
正中间摆着一张案桌,案上、案桌两侧均摆了满满的竹简,堆在一起摞成小山。
左边置了张榻,看着像是闲暇时小憩用的。右边却搁了座彩绘漆屏风,隔出一方小天地,叫人看不清后头。
越瞧不见的东西越心痒,孔颜向来如此,这又与汤午相关,她当即便疑心汤午是不是存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便要往那后头一探究竟。
“郡主!郡主!”
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生生逼得孔颜止住脚步,她拧着眉转身,却见汤午才将将屈身,连嘴都还没张,面上显出一点茫然之色,显然并非出自他口。
孔颜自诩此行走得悄无声息,旁人也不该这样快便得了消息,这又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