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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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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颜有何不妥?”奉祀侯孔年今日应邀,过府同当阳长公主并儿女们一道用飧,半路上听得刘姮手下女婢传话,心中一惊,脚下步子一滞,换了方向便向藏书室赶。
这个小女儿一向无法无天、肆意惯了,眼下既然传出这话,想来果真是有些不适。
想到这里,孔年面上就难免带了几分沉重,却正好与刘姮在藏书室前打了个照面。
“长主。”孔年与身边仆从纷纷向当阳长公主行礼。
刘姮身边的女婢也向府中男主人问安:“君侯。”
当阳长公主瞥了眼一袭儒衫的男子,见孔年面色不好,误认成对方不乐意见到自己,语气便有些冲:“我只当君侯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呢。”
孔年心里记挂孔颜身体,不欲与刘姮在此争口舌之利,只是问向守在室外的琼琚:“我听闻阿颜今日用了车架,车往何处去、都做了什么?”
还不及琼琚回禀,当阳长公主便不乐意了:“奉祀侯眼里可还有本宫?”
当阳长公主与孔颜这对母女极为相像,性格虽不敢恭维,但在自家府上却意外地好说话。对内向来是以“我”自称,眼下换了对外才用的“本宫”,可见是被奉祀侯气着了。
孔年一躬身:“长主,如今自然是阿颜更为重要。至于旁的事,待看过阿颜后再议不迟。”他与刘姮结为夫妻近二十载,如何不知这位长公主的脾性。
即便孔年心底清楚,长公主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遇上火气大了更要顺着她的心意来。却也暗自责怪刘姮宠女无度,成日由着阿颜性子胡闹。所以并不告罪,反倒有事后再提的意思。
如孔年所料,当阳长公主听不得这话:“你当本宫同你一般,对阿颜不上心么!”
“年并非此意。”孔年拱手,含糊回了一句,心里却不耐烦起来。
刘姮向前迈出一步,拉近了与孔年的距离:“少拿这话搪塞本宫!从前阿愿、阿远兄弟两个长在长公主府,教养之事一应由本宫负责,你便老大不乐意,如今又是这样。你扪心自问,这三个孩子你可曾上过心?”
奉祀侯府虽无实权,但毕竟是孔门之后,孔年也非泥人性子,语气便不大客气起来:“长主慎言!”
他一振广袖,长身玉立,端的是儒家君子模样。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眉眼清朗,仍可见少年时的风采。
若非这出挑皮囊,也不能叫先帝在满朝勋贵里一眼相中了空有名声、不算显赫的奉祀侯府。
即便有些不快,孔年的语调依旧不疾不徐,沉稳非常:“既然长主要提从前,年自当与长主说个分明。依年浅见,原本预备着按儒学经典教导几个孩子。长主却言时兴老庄学说,将我奉祀侯府的世子、郎君与郡主接到长公主府上教养。长主心意已决,年自然不敢横加干预,何错之有?”
当阳长公主肆意了半辈子,从未有人这样不客气地同她说话,姣好的容貌竟因愤怒显得有几分扭曲:“善!奉祀侯何人也?圣人之后,焉能有错?”
孔颜听见喧闹,才推开室门,便撞上了自家父母僵持不下的场面。才要开口劝上几句,又见两位兄长打前院慌慌张张地跑来,嘴角还挂着糕点小食的碎屑:“女弟如何了?”
得,全赶一块儿了。
两府女婢侍从不少,杵在门口到底不像个样子,孔颜依次向父亲母亲并二位兄长一一问安,就道:“且先进来说话。”
入了藏书室,孔颜一使眼色,琼琚琼玖自觉退下,随侍在旁的女婢、阉寺、随侍见了,纷纷跟着告退,只留下一家五人。
孔颜接过女婢的活,依次为父母兄长斟了茶后,依在当阳长公主身边,装作对室外动静毫无察觉的模样,只是如往常一般撒娇:“倒是稀奇,阿父阿母今日怎么得空带阿兄一道来看我了?”
刘姮果然被女儿的话岔开,抛开满腹质问孔年的话,笑道:“你身边婢子传话,只道是身子不爽利,我还当是怎样的大动静,却是你又作怪,故意引我们来看你不是?”
先前孔颜刚从汤午那受了刺激回来,不舒服却是真的,只是眼下她自己化解开了,倒也笑嘻嘻地应下母亲的说法:“我只当阿父阿母不疼我了。”
说完,又歪头去看分坐两端的兄长们:“两位阿兄也不来找我玩。”
“糊涂话!”当阳长公主点了点小女儿的鼻尖:“我们如何不疼你?”
又拉着孔颜细细端详了一番,见她神色尚好,才放下心来,扬声吩咐:“传膳吧。”
女婢候在门外,听得动静连忙奉上备好的食物,又退了下去。
两府都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顿饭用得鸦雀无声。
人也见了、饭也用了,孔年照例问了几句,确认孔颜并无大碍便准备回奉祀侯府。刘姮刚准备叫住他,继续先前被打断的争辩,却被孔颜拦下。
“阿父,我想去侯府找些儒家典籍来看。”孔颜起身,跟在孔年身边,俨然是要随他回府的模样。
孔年有些意外,但两府都备着两位郎君与郡主的院子,便也应下:“可。”
“不可。”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响起。
当阳长公主跟着起身,面色不虞:“我大汉向来封道家为尊,你大母与舅舅亦推崇黄老之说,时人便跟着读老庄。阿颜,好端端地劳心劳神去看儒家典籍做什么?”
孔颜深知母亲对孔孟之道很是不以为然,不仅自己从不看,还不许她与两位兄长跟父亲习儒家经典。
重生一回,于她而言,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做回闻喜郡主的这几日里,抛开与汤午的恩怨纠葛,她思虑最多的还是自家父母兄长的处境与奉祀侯府、长公主府的将来。
父亲是孔子世孙,母亲是当今长姊、未来陛下之姑,只要不犯了忌讳,无论如何也能平安顺遂一生。
长兄是奉祀侯世子,又勉强算得上稳重,倒还好些。次兄跳脱,和她的性子相仿,又爱与京兆子弟厮混,迎娶刘夙亲姊后还不知收敛。
孔颜上辈子得了个潦草被废的下场,想来这位兄长的结局也未必能比她好到哪去。
她与阿兄,虽说得了父母亲族庇护,衣食无忧,却养得骄纵不知礼。学了一肚子老庄,眼下是迎合了太后与陛下的胃口不错。待到刘夙登基,少年天子野心勃勃地要推行孔孟,他们还抱着旧历,没个眼色,这才越发招了刘夙的嫌。
好比那汤午,自身门第不显,人却有眼色。
虽说孔颜心高气傲,向来瞧不上他一味迎合刘夙,十足的奸臣样。却也不得不承认,汤午办事极为牢靠,还有一副薄情心肠,天生是个弄权者的料。
照上辈子的苗头来看,若她还活着,恐怕在被废后不久,待刘夙遣汤午寻了错处,煊赫一时的奉祀侯府与长公主府都要落寞退场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孔颜既然盼着自家好,便得先让家人潜移默化地接受儒学,接下来才能慢慢研习典籍。
日后刘夙当政,推行儒家思想的决心倒大,可惜前朝遇上的阻力重重。若两位兄长届时能帮衬一把,再加上这层姻亲关系,不说长长久久,好歹能保孔家五代无忧,所以她才会特地当着父母兄长的面挑明自己要看儒学的态度。
况且,父亲因她与兄长教育一事,总和母亲闹得不大好看。
前世她入宫后不久,便听闻母亲在长公主府私自养了面目清秀的郎君,甚至与他同吃同住,前朝后宫均拿来当她的笑话,孔颜气得在未央宫大发雷霆,从此再也不肯见刘姮。
贵人逾礼越制,这条可是被汤午明明白白地记在诏书上,用来训斥她的。
若能借学儒一事,顺带修复父母间僵硬的关系,倒也是好事一桩。
孔颜打定主意,便再难更改:“阿母所言在理,可我到底姓孔,若只知黄老,反是自家的孔孟一问三不知,满京兆都要笑的。”
“我看谁敢?”当阳长公主一挑眉,言语傲慢:“阿颜也好,阿愿、阿远也罢,我刘姮的孩子,只管自在一生、随性而活便是。莫说京兆,便是汉家天下,又有谁敢多嘴?”
她与阿兄的骄纵性子原是出在这儿了。
孔颜无奈,心知若想带着两位兄长一道读儒家经典,非得将母亲劝服了不可。转身向父亲告罪:“今日仓促,儿改日找父亲读书。”
“善。”孔年一捋须,看出女儿的打算,便先带着孔愿、孔远离开了藏书室。
刘姮又坐回去,斜了孔颜一眼:“又要为你阿父讲和了?”
“阿母说的话,儿却不懂。”孔颜挽住母亲的手,将头靠在她肩上,只顾装傻充楞。
“少来。”女婢奉上了新鲜瓜果,刘姮亲手为孔颜剥了粒葡萄,递到她嘴边:“你当阿母看不出?”
她一口咽下,含糊不清道:“此番却还真不是为了阿父。”又正了神色:“父亲兄长不在,这里只有我与母亲两个。”
孔颜语气平静,却透着难得的郑重:“若父亲同京兆其他勋贵一般,只知享乐,空有一副好皮囊,大父当年会让母亲下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