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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透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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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宅顿时陷入死寂。
且不论汤午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问责已是砸得晕头转向,便是琼琚琼玖二婢听了这话也云里雾里,若不是顾忌外人在场,当即就要向孔颜问个明白。
寡廉鲜耻这样重的话,郡主竟脱口而出,莫不是汤午果真对郡主做了什么不为人知之事?
孔颜一张白净脸蛋被方才那眼臊得通红。
大汉儿郎们多仰慕松竹气节,再不然便是欣赏梅菊傲岸。哪有学女儿家偏爱桃花的宜室宜家!私下暗自心喜倒也罢了,偏这汤午还大咧咧地绣在中衣上,是生怕旁人不知么!
她偏了头去,视线便落在一旁的汤母与二婢身上。前者一身仍是家常打扮,粗布单衣并无不妥。后者皆着了青色衣衫,这是长公主府上女婢的统一穿戴,更是合乎规矩。
许是她被这日头晒花了眼、一时间看岔了?孔颜这般想着,便转回去还看汤午。
男子身姿挺拔,虽不知何处出了差池,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躬身,做足了赔礼的姿态。
随着他一动作,胸口的桃花便如活起来一般,又挺立着向她站立的方向探来几厘。
慌得孔颜慌忙移开视线。
还是何音不安,反倒成了率先打破沉寂的人,只听她颤着声问道:“郡主,可是犬子为官无状、以下犯上?”
孔颜上辈子虽做了皇后,可却从未与男子有过肌肤之亲。如今竟叫她直接撞见了中衣纹饰这样私密的东西,还是前世亲手送她上路之人的中衣。她与汤午一惯不合,且不论性子有多肆意,到底还是个女儿家,已经窘得不知如何自处。
“阿媪且去问他!”
这声音既怒又羞,语调颇为激动。孔颜自认含了十足威严,却不知在旁人耳中听来,更似小女儿撒娇,软绵绵得不成样。
何音得了这句回应越发肯定是自家小儿不知礼数,只当汤午冲撞了贵人,当即喝道:“跪下!”
饶是汤午有着同龄人难及的深沉心思,也不知这位突然造访的闻喜郡主究竟是怎么了,他正敛眉盘算,听得母亲发话,一面顺从下跪,口中还一面请罪:“阿母无怒,郡主恕罪。”
倒是将自家母亲排在了尊上之前,可见纯孝。
琼琚、琼玖二婢也围了上来。她们向来侍奉在孔颜身旁,形影不离,印象中与汤午从无交集,遑论汤午区区小吏,便是要冒犯,又如何得近郡主身侧?
两人一时间也不知何如开口,只得将“郡主惜身”、“切勿动怒”等话说了一圈。
孔颜觉出不对,目光又在院内几人身上来回转了一轮。
撇开汤午不提,旁人在她眼中都是将外衣好端端地穿着。那想必她自己也能看见自己穿了什么样式的中衣?
念及此,孔颜稍稍垂头,望向衣襟。
错了,她自个儿着了什么衣裳再清楚不过,何必再看?没想到竟犯了这样的大意,倒是被气糊涂了,孔颜忙将视线收回。
全赖汤午。
来之前预备的一肚子问责此刻全被她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孔颜现下满心都是这诡异的本领究竟如何得来,也顾不上为难汤午,只向汤母略一颔首:“日头西沉了,我久不归家恐母亲忧心,这便告辞了,日后必携礼登门拜访。”
汤家主仆三人听了这话也不敢生疑,纷纷行礼送这位行事颇奇的闻喜郡主出门。
趾高气昂地来,灰头土脸地去,倒是叫汤午平白看了一场她的笑话。
孔颜愤愤挥开琼琚的手,气鼓鼓地坐了下来。
琼琚琼玖见郡主不知怎地,心情又坏起来,不敢多言,只默默斟茶倒水,竭力减弱自身存在感。
皱着眉将汤午归家后的一举一动细细想了一回,孔颜委实看不出究竟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又将彼时汤宅内的人物琢磨了一道,灵光乍现。
当即撑开车帘:“骑奴安在?”
“郡主有何吩咐?”
离车架最近的骑奴控着马匹,掉头行至孔颜面前。
方才满院除了汤午便都是女子,想来这双眼是专对男子生效的。既然在汤午身上作用了,那对其他男子也能生效。
孔颜怀着这样的念头,忍着羞意,强装镇定地飞快往骑奴身上瞥了一眼。
一切如常。
孔颜有些不敢置信,又多看了两眼。她眼中所见的骑奴,身上还是那件暗灰的仆从骑装,并无不同。
“无事,尔且退下。”孔颜大失所望,一摔车帘,又缩回车内。
待回了长公主府,孔颜心里记挂着事,便遣琼玖去回禀母亲,只道身子不爽利,便不与父母兄长一道用飧,转而一头扎进了府上藏书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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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的汤宅此刻也到了用夕食的时候。
阿李盛好一碗麦饭,压得严严实实,正要给汤午递去,却被何音拦下。
“主……”阿李有些为难,求助般地看向汤午。
“阿李便依阿母言,先放着便是。”汤午正襟危坐,并不介意。
“唯。”阿李应下,最后给自己装上一碗。便随主人家一道,静静跪坐在旁,并不用饭。
何音面色平静,看向自家儿子:“我且问你,何时与闻喜郡主相识?”
“儿不曾与闻喜郡主相识。”汤午果断出言否认。
“郡主娘娘是何人,既不曾与你相识,何苦自降身份亲降寒门?”何音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思前想后,儿与郡主素未谋面,也自知位卑,决不能引得贵人瞩目。”汤午答得坦然:“至于那‘寡廉鲜耻’之说如何得来,儿也大为惊诧。”
何音仔仔细细地看着手边端坐的儿子,脊背挺得笔直,同他父亲一样,似乎天生不知何为弯曲。
但她深知,阿午与他父亲又极为不同,他的意志更为坚定,若为着自己的抱负,真有了不得不深深折下脊梁的那日,他也绝不会踟蹰。
“阿母。”汤午察觉到了母亲的凝视,又重申一回:“千真万确。”
“我自是信你。”何音叹了口气:“只怕,郡主日后……”
“阿母勿忧。”汤午语气忽然一柔:“想是我的名声不知怎地入了郡主的耳,既如此……”
“不可。”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汤午一出声何音便听出话语间的苗头,言辞间无比郑重:“阿午,闻喜郡主虽骄,本性却不坏,与京兆豪强皆不相同。”
她想到刚离去不久的女郎,瞧着便是未经世事磋磨的天真模样,却叫人生不出厌恶:“阿母知你一心加官,然大丈夫立世自有千般手段,决计不能借郡主一女子出头。若你如此,我宁愿你同你阿父一般,穷其一生只做个京兆小吏也罢了。”
汤午直身,垂手领了母亲训诫,又恢复了往日略显清冷的语调:“儿省得,自然不会借此由头奔走于长公主府或奉祀侯府门下。倘若郡主再登门,我自扫榻相迎便是。”
“善。”何音知汤午言出必行,这才放下心来:“且用食吧。”
麦饭粗糙,有些划嗓子,却不见汤午神色有异,就着盐菜一口一口嚼得仔细。
他知道母亲的担忧,无非是怕他因郡主突如其来的亲近起了别的心思。而汤午生来心思深沉,若真存了利用孔颜上位的心思,只怕还未必不能成事。
可惜。
汤午垂眸,又咽了一口麦饭入喉。男女之情于他本就是不必要的累赘,而他这一身抱负,便是施展,也得由他亲自一步步登天,而非假借旁的手段,遑论裙带关系。
至于闻喜郡主,他自会做到能避则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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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不爽利?”衣着华贵的妇人正细细描着眉,手下一顿,面上带了几分担忧:“可请府医去瞧了?”
“不曾。”琼玖恭敬答话:“郡主归家后便入了藏书室,今飧怕是不得与长主君侯一道了。”
当阳长公主闻言,匆匆瞧了一眼铜镜,见妆面尚可,便要起身,口中含怒:“平日里提点多少回,跟在郡主身旁侍候要精心。你与琼琚原先是宫里出来的,又都是府上经年的老人了,怎么还由得她胡来!”
室内的女婢依次跟上,琼玖也知今日郡主作为属实不妥,自己也并未做到劝诫的职责,只在一旁称唯。
刘姮性子急躁,脚步如风,一面不忘吩咐下去:“阿汪,去请君侯到藏书室,只晓得一味地读书作赋,自家女儿都顾不得了?他这个阿父倒是称职!”
刚出院门,第二道令已经下好:“阿赵,你守在此处,若见了阿愿、阿远,只叫他们去瞧瞧女弟。再为他们备上几道小食,若腹内饥饿权先拿来垫垫。”
“阿周,领几个女婢将食物收拾了送到阿颜处,今晚便在郡主院里用饭。”
女婢接连应下,领命照做不提。
正当刘姮急匆匆地趋步往藏书室时,孔颜却懒懒地撑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竹简。
她读书向来速度惊人,方才又是一目十行,不消多久,藏书室竟已扫了大半。
经史子集自不必说,便是志怪奇谭之流也翻阅不少,却从未见过如她这般本领见诸于书。
这双能越过外袍径直看到内里中衣的眼实在是匪夷所思得令人惊奇,不过到底有她死而复生之事发生在前,孔颜已然冷静下来,竟觉得此事是她大惊小怪了。
这不过是这本领独独对汤午奏效才叫她分寸大乱。
不错。
孔颜为自己找足了理由后,又琢磨起了此间本领的称呼。
透者,通彻也。既是以目视之,便可称透视。
如此想着,孔颜默念了几声,倒也觉得上口。
前有复生、后有透视,桩桩件件都是了不得的造化,只是太过离奇,向外人道出也只会当她疯魔了。而她本就是爱出风头的张扬性子,偏就没一件能拿出去说道,可叫她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慌。
“不得声张,便如锦衣夜行,何乐之有?”孔颜怏怏,抬手将案上竹简一一归位,却听见室外传来喧闹,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