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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夜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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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冷星微蒙。
傅宛茵抬头凝望着一弯残月,欣喜而不安。她想起红拂,想起卓文君,想起千百年来传奇夜奔的女子。今晚,她也要和她们一样,即将走上私逃的旅程。未来会有多少动荡和纷乱啊,她知道,却不再有疑问。
少阳!少阳!只因为这一个名字,让她情愿割舍一切的锦衣玉砌,只是再不愿回头重过那寥落萧瑟、暗黑无光的人生。
柳妈和晓语都已经睡熟,她恋恋地望了她们一眼,挽起前两夜偷偷打点好的细软包袱,悄然走出房门。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了头!望了望澄夕轩内已经粉白湛蕾的海棠,她轻轻打开角门,一眼瞥到了早已守候多时的殷少阳。彼此再不需要什么言语,他眼中的光芒比星辰更璀璨明亮。他拉住她的手,飞快地穿过回廊,穿过甬道,穿过重重亭台,避开夜巡的家卫,一直走,一直走出端宅的侧门,走到远远无人的牌楼。那里,矫健的墨雷正应接着他们夜奔而来。
纯黑的骏马仿佛同夜色融为一体,他们悄无声息的远离而去。
傅宛茵依在他怀中轻轻地叹息,殷少阳低头问,“宛茵,你会后悔吗?你会害怕吗?你会难过吗?”
她摇摇头,轻而坚定的说,“少阳,昨日种种,譬如已死。今夜的我,已经重生,我所有的生命都已经属于你,你就是我,还有什么可悔可怕可忧伤?!”他不再说话,一振辔缰,载着她风驰电掣般向着远处的山野奔去。那里,是逃亡的必经之路!那里,有通向南方的长山渡头!那里,满负着他们所有的希望!
可惜,老天从不遂人所愿,这情缘,终究是宛转生波,崎岖万千。
在岭口的山崖边,已经有人先行一步,等候他们。
远远望见那伫立在山风中颤巍巍的身影,殷少阳大惊失色地勒住狂奔的骏马,翻落下来。他双膝点地,低头颤声而喊,“爹——----”
殷佩远靠着山崖,又气又怒,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殷少阳忙于出逃的计划,根本不曾注意自己相依为命的父亲,一直在悄悄注视着自己的行动。是的,自从那夜无意间听到他们两人的私语,一夕之间,他苍老了很多,几乎无法承受这重大的打击。令他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要阻止!
傅宛茵下了马,呆呆地望着面前凄苦的老人,又是歉疚又是羞惧。
殷佩远长叹一声,直直地走到她面前,“少夫人,您就绕了我们家少阳吧!这野小子被我惯坏了,竟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啊!” 殷少阳膝行过去,惶急大喊,“爹!爹!我求您,放了我们!让我带她逃!”唰地一记耳光,他脸上立刻现出清晰的掌印,红肿作痛。殷佩远犹不解气,狠狠又是一个巴掌挥去,“浑小子!野小子!你就这么忘恩负义的吗?我平素是怎么教你的,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你就是这样报答端家的吗?拐人家的媳妇,你成心要逼死我是不是!”
殷少阳望着泫然欲泣的宛茵,梗直了脖子,“爹,您打吧!您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带她走,端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啊!当年,您不也是这样带了娘离开北平的么!”
殷佩远一震,亡妻秀美的容颜蓦然映现,是啊,少阳的娘,北平靖王府的祺雅格格,当年不管不顾的跟了他这梨园武生,跟他逃到这茫茫山野,为他受累为他留下唯一心爱的儿子,不待他立足站稳,便撒手而去。他浑浊的眼中聚起了泪水,后退一步,望着和自己当年一样甚至更骁勇热情的儿子,喃喃地说,“少阳,少阳,如果你今夜出逃,我就是你多年以后的翻版!你要从此四海为家,让她跟着你受苦受累吗?!”
殷少阳大声喊,“难道留她在这里就会让她开心吗?!我不会让她受苦,我要她成为最幸福的女人!”他磕头顿地,直磕的满额是血,“爹,爹,我求您,求您成全我们!我们到南方安顿好,我会把您接去一起生活!我们会好好孝敬您!”
殷佩远踉跄地倒退了数步,大口喘息起来。疯了,这孩子真是疯了,他不会懂,再热的血再深的情都会被时间冲刷殆尽,贫贱夫妻百事哀啊,他要带着这样一个细弱文秀的女子,奔波劳碌一生吗?自己已经走过的苦难历程,难道又要再一次重演?不,不能这么做!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跪到傅宛茵的面前,“少夫人,您听我一句,少阳他娘当年跟着我吃了多少苦啊,到最后也没有享到什么福。你这样弱的身子骨这样的斯文气,难道真能承受风雨颠簸吗,我是过来人啊。到南方的路谈何容易呢,你们不能只凭一时冲动啊。现在又是乱世,能到哪里过上安定的日子呢。你在端家,好歹是吃穿不愁,为我们少阳这一个粗野小子担惊受怕,又是何苦来哉呢!”
傅宛茵沉默了一下,眼睛里却慢慢闪起晶莹的泪花,她伏身跪了下来,“殷伯伯,既然您是过来人,应该能体谅我们的,不是吗?我只问你一句,殷伯母,少阳的娘亲,她对您可有怨言,她可觉得伤心不满?”
殷佩远无言以对,他颤颤地立起身来。这句话竟问的他失魂落魄,回首此生苍凉。
那已经远去的身影在夜雾中如影随形,低眉含笑。他不会忘记她临终前的低语,“佩远,我不后悔!始终不曾后悔!”祺雅,祺雅,我真没用啊,我竟然让我们的儿子又一次上演悲剧,呵不,不不,比我们的奔逃更不堪更不齿!你当年还是王府未出嫁的格格;而今晚,少阳竟然要带着恩人老爷的儿媳妇、结拜兄弟的妻子私奔,这真是让我情何以堪啊!
傅宛茵热烈地望着他,“殷伯伯,我不祈求您的宽恕,但至少,祈求您的认同。求您成全我们,如果少阳不带我走,我早晚也会提出要品毅把我休掉,我根本从未成为过他的妻子啊!求求您,如果失去少阳,如果不和他一起逃,我情愿死!我不后悔,永不后悔!”
何其相似的言语啊,就是这样兜兜转转,周而复始吗?他震动的看着她。
殷少阳握紧她的手,深深凝望一眼,然后双双面对着犹豫不决的老人,认真的重重的磕下响头。那缱绻交缠的眼神是多么熟悉啊,那么执着,那么无惧!殷佩远茫然了,他的心在颤抖在滴血,祺雅,祺雅,你在天有灵,告诉我,要放他们走吗?你要我饶恕犯下同样错误的儿子吗?他们并跪在一起,看起来是那么漂亮相衬的一对璧人啊,我何忍心,去拆散这一双情深意浓的小鸳鸯呢?!我不忍心,他们实在太出众太耀眼,或者,他们真的能追寻到我们失落的幸福?!
祺雅,祺雅,你教教我,该怎么做?眼前蓦然掠过飘忽的风,殷佩远瑟缩起来,他想起亡妻那咳血后苍白的面庞,想起她藏掖着因繁重的针凿洗衣而粗糙的双手,想起她鬓边隐现的一丝灰白,想起她皱眉就着微弱的油灯缝补破衣褴衫----------二十六岁,她临去时还只有二十六岁而已,少阳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自己竟始终不曾让她过上一天安稳富足的日子啊,即使她无悔,他又怎能无憾!不,决不能再让少阳重蹈自己的覆辙!!
他决定了。
那苍老的身形往石崖上一靠,毅然决然地向右侧的深渊迈了一步。殷少阳惊叫起来,“爹——!不要!”
殷佩远沧桑的面容上漾起无奈而凄苦的微笑,“少阳,你若真的带了她去,我又如何面对端老爷一家的恩情?当年若不是端家,只怕你跟我已经葬身在狼坳之中!如今,我还怎么去面对端老爷,又有何面目苟活在这人世间?!罢了罢了,我放你们去,我不拦你们了,也不要你们再挂念着,反正,我一介孤苦,早点追随你娘去就是了!唉,你们,你们好自为之吧!”说着话,他已一步踏向峡谷边缘,眼看就要顺风直落而下,殷少阳狂扑过去,“爹!不要!”
傅宛茵绝望了,举头望夜空,星无语,月残伤,寂寂了无言。仍然是天地不容啊,所有痴狂的火焰被这悲悯透心的哀恳浇到全身湿冷,她惨然摇头,惶惑而无助的摇头。然后,她说话了,她开口了,“我们不走了,我们不逃了,让我自生自灭吧,我这就回到端家去!求您,不要让少阳再伤心难过!他已经为我不义,我不能再让他为我背负不孝的罪名啊!”
殷佩远一晃,疲惫地跌坐在石崖边。
殷少阳望了父亲很久很久,那眼神是痛楚、疯狂而悔忿的。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爹,我恨您!我会恨您!您要我这样恨您吗?!”他凝视着蜷靠在马旁的女子,心中是一声声无语的呐喊:宛茵!宛茵!宛茵!再也无法忍受澎湃冲击的心火,愤怒与炽热爆裂开来,他转身向着夜雾茫茫的深谷冲口狂喊“啊!”
——宛茵!
殷佩远耸然心惊的听着山谷中回响起一声声嘶喊,连绵着,不绝于耳,那是怎样执着的情愫啊,这样猛烈,竟是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啊。望着他们彼此凄切哀狂的目光,他老泪纵横。祺雅,祺雅,告诉我,我是对的,我要保护少阳,我要他远离这是非和纷攘,我只是要我们的儿子不要再受到和我一样的伤害啊,难道,是我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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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宛茵昏昏沉沉地回到澄夕轩。
她推门而入,小屋的中央,正正跪迎着两个熟悉的身影,她们面如死灰。
柳妈一眼瞥见飘回的淡青色罗衫,再也忍不下哀哀的痛哭,她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小----小姐,您---您这样可让我们怎么活呀!”一旁的晓语全身颤抖,宛如被风卷落的碎叶,她低低地跟着抽泣,“小姐,小姐,你不要我了吗?无论如何,你该带上我的呀,晓语没爹没娘的,离了你可怎么过下去呢!”
傅宛茵手一松,紧挽的包袱蓦然落到了地上。她慢慢走过去,跪下来,拥住这两个随嫁而来的家人,——端府内唯一真心待她的亲人。只有拥住她们,才能感受到最后一丝残存的可怜的慰籍。她虚弱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一声炸雷猛然惊响,闪电撕裂而来!是春日的召唤么?不,她听到的,只是永堕黑暗的宣判。那曾经温暖自己燃烧自己的太阳,正逐渐消散了光晕,她难以追寻,无从挽留。
少阳!少阳!她闭上眼睛,无力地倒了下去。
好累,好倦。让我睡吧,让我睡去不要醒来,这漆黑的夜啊,大约将永远笼罩住我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