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斜阳外》子夜澄夕

17、抚慰

　　全城都轰动了！
　　百姓们倾巢而出，拥堵在街道中交头接耳，歆羡地看着端府又一次操办盛大的喜宴。
　　似乎，与前一次一样的隆重一样的热闹，甚至一样的奢华铺张。人们指指点点，对闻名遐迩男人敢想不敢要的红旋风花落端家议论纷纷，对端家深居简出、娴雅退位的原配少夫人几分揣测，几分好奇。
　　不同的是，端家上下的脸色并非像先前那样喜气洋洋，而是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与无奈，端老爷笑笑的脸上分明写着不情不愿。
　　一眼望到喜婆搀来的新娘子，端品毅竟一点也没有感到得偿夙愿的欣悦之情。酒席上的美味佳肴是如此难以下咽，饮下的酒一口口都是苦涩，他觉得自己被卷入了设好的旋涡，又在上演一场逼婚的闹剧。他巴不得这一幕戏早些散场，周围的喧闹沸腾令他混乱而茫然。

　　殷少阳呆呆地躺在自己的小屋里，端府里所有人都在为这场突然而仓促的婚礼忙乱。他爹殷佩远是府里的总管，能者多劳，自然是跟在老爷身后团团转，根本无暇顾及他。因为受了鞭伤，端秉正已嘱咐他不用参加祁端两家联姻的婚礼，也免得那个亲家公祁仰天看到他又是咬牙又是切齿，恨不能要了他的命。
　　他乐得一个人独自清静。但是，纷乱扰攘的思绪如潮汐来了又去，又怎能真的清静呢？！
　　这里虽然是端府大宅的偏院，但已和正厅隔了相当遥远，廊檐重重，几乎听不见觥酬交错的声响。可是，他却仍然可以想象，想象那热闹的场面，想象那和不久前迎娶宛茵一样的喜庆场面。
　　唉，宛茵！他深深叹了口气，想到那个身影就让他绞痛，原本计划好的一切，甚至以为已经触碰到的希望，却完全变了样，以后的路，要怎么继续往下走呢？伤口处火烧一般，他微微拧簇了眉头。

　　门被悄然地推开一条缝隙，跟着，一抹淡青的影轻轻闪了进来。他腾地坐起，完全忘记了伤痛，望着那双夜雾中闪闪凝望的眼眸又惊又喜，傻傻地，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傅宛茵掩上房门，止不住微微颤抖，真是泥沼缠足越陷越深啊。她凝视着他，怯怯低语，“他们都在忙-----我，我想应该没有人会过来这里，没有人注意我。所以，所以我来了，我想见你，我担心你的伤---------”他不再让她说下去，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绽破的伤处被肌肉牵动着撕裂开来，虽痛犹甘！他固执的搂紧她不肯松手。还有什么是比她更好的伤药呢？还有什么是比她更好的安慰呢？就只有她，只有她而已。
　　她温柔的贴着他，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良久，轻轻挣脱，“少阳，让我看看你的伤，我要看你的伤！”他后退，居然有些害臊起来，企图掩饰，“不，不要看，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已经敷过药了，很快就会好的。”她如蝶振翼的眼睫嗔怪地一闪，他立刻投降，乖乖让她牵起自己的衣襟。
　　呵——她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即使借着如豆的灯光，也可以看清那伤口的狰狞可怖！条条鞭痕深印，割裂处，皮肉被倒刺勾的向外翻卷，交错纵横，浅紫绛红遍布全身，脊背前胸竟是无一处完好！可能因为刚才的牵动，未合拢处又渗出丝丝的血渍。她闭了闭眼，纤秀的手指颤抖着抚上那一道道的伤痕，细细地柔柔地抚过，小心地好象在用丝绢擦拭薄瓷，生怕一碰就碎。
　　殷少阳含笑握住她的手，“宛茵，没事的，这点伤对男人来说算什么呢？要知道，我以前带马帮押镖越荒的时候，受的伤比这重多了，我命大福大死不了的-------”
　　她再也忍不住摇摇欲坠的眼泪，捶着他轻嚷起来，“你真可恨！真可恶！你明明可以不捱那么多鞭子的！ 你功夫那么好，完全可以抗拒那鞭子的！你差点就被那鞭子抽瞎掉！你就是这样，害我担忧害我难过！你不知道么，你身上的伤有多深我心里的伤就有多痛啊！你这个傻瓜，我恨你恨你恨你---------”
　　他蓦地堵住她的唇，以吻封缄住所有的痛喊。她阖上双眼，承迎着他的辗转灼烧。
　　想抚慰他，想要抱紧他一直一直不放。是这样深爱的男子啊，是这样深缠的热吻，这一瞬间，她只是一株柔草，一株迎着阳光欣然起舞的柔草，只有他阳光般的炽热，才能让她感受到自己仍然清新仍然盛放的灵魂。

　　他的唇滑落到她的耳边，低低喘息，“天哪，宛茵！你要离我远远的，你再这样诱惑我，我会坚持不下去，我会想要你！”
　　她一震，却靠的他更紧，“少阳，少阳，我们要怎么办呢？”
　　他苦恼起来，是啊，端品毅表白了他的心意，他说绝对不会休她！他的口气和眼神都是那样肯定啊，难道，他会轻易地放手？不，不可能。在端家祠堂里的一幕又清晰地显现，殷少阳楞楞地回想着，平素冷静决断的头脑乱成一团。
　　宛茵温柔地圈住他的颈项，把脸偎进他怀里，“少阳，我在想，品毅已经正式娶了心焰，他本来喜欢的就是她对吗？或许，祠堂里他只是抹不开面子，才那么对我说的。也许，也许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根本不在意我。我去求爹爹，让品毅把我休了，好不好？”他深思地凝视着她，那样皎洁清雅的容颜啊，她是如此漂亮而体贴的女子，和品毅的书卷气是那样般配，又是端秉正千挑万选的儿媳妇！端家会轻易的同意放人么？！端品毅会答应么？！
　　他的沉默和犹豫让她失望了，她咬着嘴唇低声说，“瞧，你后悔了，你不想要我。你不想要一个被人休掉的女人，你，你根本--------”他的眼中闪过阴鹜的光，生气地攥紧了她的手，“我怎么会不要你！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大力的掐握让她秀眉微蹙起来，他惊觉，“宛茵，我弄痛你了么？”她不说话，他忙忙翻过她的手掌，看到了横贯掌心的一道鞭痕，祠堂里她为他拦阻时而刻下的鞭痕！
　　今晚，那挥鞭的骄横女人已经趾高气扬的进入端家，而她就此沦为偏房！要她继续在这样的家里忧戚以终老吗，要她继续忍耐着麻木枯涩的生活吗，要她每日逢迎不爱的丈夫屈受凶悍的正室吗？他心惊肉跳了，他心痛难当了！
　　绵密的细吻落在那掌心的伤痕，他语不成声，“宛茵，宛茵，我绝不放弃！跟我逃吧，不要什么休书了，跟我走，跟我远走高飞！”

　　她不是没有想过，但真听到这样毅然的提议，还是有些惊慌，“可是，可是，我们要逃到哪里去呢？！”他热烈的说，“我们去南方！我带马帮闯荡多年，也结交了不少南北的朋友！南方有很多很开放的城镇，我有功夫又懂押运贩货，甚至还认识些军队中人，我们可以在南方生活下去，会生活的很好！跟我去吧！要那该死的休书做什么呢？端家已经把你的名分给了另一个女人不是吗？！”
　　她仍是不放心，“可是，可是我们要怎样去呢？我虽然会骑马，可是我们能一直骑马走到南方吗？”他为她傻气而单纯的问题逗笑了，“呵不，我熟悉路线，我们可以越过岭口到长山渡头搭船，我们走水路去南方--------”她为他勾勒的希望所神往了，呆了半天忽然想起最重要的问题，“可是，可是你爹怎么办呢？你要丢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吗？”啊，这真是致命的问题，他眼神黯淡下去。
　　她无奈地问，“少阳，我娘家上有兄长下有弟妹，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是不孝，但至少不必太担忧。可是，可是你呢？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啊，他无依无靠的，我们若是出逃，端家是断不会再容他！难道，你要让他老来孤苦吗？我不能让你这样做，也不可以这样做啊！”他贴着她的发丝，胸口起伏着，思量着，半天方涩涩回答，“我也想过了，他老人家受不得刺激。我会留一笔钱，托马帮里要好的兄弟先照应着他。等我们在南方安顿下来，再把他接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她犹疑地思忖，仍是讷讷，“可是，可是----------”
　　这要命的女人！他蓦地抬起她的下巴，蛮横地说，“没有可是！不要可是！你再这样问下去，我现在就去大闹端府喜宴，我不管了！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我要定了你！去他的少夫人、去他的正房偏房！我就是抢，也要抢你做我殷少阳的新娘！若是要我拿命来换，我也绝无怨言！”她慌的一连串点头，“好的好的好的！别冲动，别说傻话！少阳，我跟你走，跟你去南方！”
　　他乌黑晶亮的眼睛熠熠如辉，“那么说好了，三天后子时，我在澄夕轩的角门外等你！我们一起离开端家！”三天？三天！他真是发疯了，这么急这么快？！她又想要问可是，可是--------------
　　可是，他炽热的吻倾泻而下，温暖坚强的怀抱不容置疑。

　　跟他去，跟他逃，哪怕天涯海角，哪怕水远山高。
　　今生今世，这阳光，注定照耀这离离芳草，相伴万水千山。
　　魂也相随，梦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