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柳》赏心

3、2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再美丽的相逢也注定别离。表哥佟瑞的突然出现，终止了纳兰书剑有关于西子湖的美梦。当时，她刚与他告别，而视线却随那个熟悉的背影渐渐飘远。
　　像，像极了！可是，为什么始终无法回忆起半分？
　　“表妹，你在这干什么？你在看谁？” 突然，一个声音扰乱了她的思绪。来人是她的表哥佟瑞。
　　纳兰书剑脸一红，撇撇嘴，道：“不要你管！”便快步走开了。
　　佟瑞是学武之人，他丝毫未察觉到表妹的小女儿娇态，他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对于这个表妹，他一向都是很宠爱的。凡是表妹喜欢的，他一定也不会厌恶。无论表妹要做什么，他也一向不会过问，更不会反对。就拿这次杭州之行来说，既然表妹提出要同行，他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带着她。因为就算不带着她，她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如愿的。有这样的白费心机，还不如早早随了她的意。而现有，既然表妹不要他管，他便只好不管了。
　　他们的西湖之行就这样结束了，留给纳兰书剑的却有一些莫名的思念与哀愁。她至今还以为和武凌在西子湖畔的那场邂逅只是一场美丽的梦，虽然梦很美，很真实，但那终究只是一个梦，一个虚无飘渺的梦。
　　回家后，她常常对着家中的柳树发呆，一看便是好久。她总是觉得家中的柳树不是那样的翠绿，也不是那样的洒脱。难道，真的是紫禁城的威严将一切的生机都震慑地那么苍白？于是，她常常会想念西子湖畔飘逸而自由的绿柳，想念那个和她一起折柳的人。
　　佟瑞常常取笑她：“怎么，去了一趟西湖，就那么对它难以忘怀？这可不象我们家那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书剑啊！”她轻轻地笑了笑，还是那句话：“不要你管！”转身便走了。这种心情，又岂是佟瑞能够理解的？
　　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次想起他说得话，她便会有些懊恼：“你想一次看遍西湖十景？不会吧。这西湖十景，有的要春天，草长莺飞，柳掩桃迎之际欣赏，比如这‘柳浪闻莺’；有的要到中秋月圆之时方可欣赏，比如‘三潭映月’和‘平湖秋月’；而‘双峰插云’须将雨未雨之时才可欣赏，那时才会尽显山色空蒙的绝美景象；‘断桥残雪’呢，得等到冬日雪霁，断桥阳面雪融化而阴面没有恰好还没融化时才最好看，有雪的阳面晶莹如玉砌，整座桥就象断了一样。听说，它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还有‘曲院风荷’，是要夏季荷花盛开之时才最美，听说到时候，荷花映日，莲叶接天，再加上处处水光潋滟，实在是美不胜收啊。你以为，你在西湖就玩一会，就可以看尽‘西湖十景’了吗？真是妄想！”武凌说得一点也不错，要是一下子能将西湖十景统统看尽，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再说了，若是它那么不耐看，苏东坡又怎么会有“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的感慨？“唉，还是吴先生最好，家就在西湖边上，真叫人羡慕啊。”
　　除了想起他口中那美丽无双的西子湖，她也常常会想起他的本人——那个帮她拾伞的“江湖大骗子”。想起他出神入化的轻功，想起他似曾相识的背影，想起他那些能在石头上写字的销石粉。还有他的笑，他那有点儿邪气，坏坏的笑。
　　还有，他告诉她的那个关于西湖的古老传说。
　　“西湖又叫‘明珠’。关于这个呢，我们汉人倒是有一个传说。传说啊，天上有一条玉龙和一只金凤，他们把一块白宝石琢磨成了一颗光芒四射的明珠，明珠的光照到哪里，哪里就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是后来，王母娘娘知道了这件事。当然了，你也知道，在我们汉人的神话传说里，她老人家的形象总不是那么光辉的。对了，那个折散牛郎和织女的就是她了。这不，她乘玉龙和金凤睡觉时，偷走了明珠。玉龙和金凤当然是要去找王母娘娘讨回来的。结果他们发生争执，明珠在争执中便坠落到了人间，就变成了明镜似的西湖。玉龙、金凤呢，舍不得离开心爱的明珠，就变成玉龙山和凤凰山，永久地守护在了湖畔。”
　　这个传说到不是武凌杜撰的，民间至今还流传着“西湖明珠自天降，龙飞凤舞到钱塘。”的诗句，讲得就是这事。而传说中的玉龙山和凤凰山，就是现在的吴山和宝石山。
　　纳兰书剑再一次从柜子里拿出他送给自己的销石粉。销石粉在烛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幽幽的蓝色光芒。她看了又看，始终都放不下。忽然，她幽幽地叹了声：“我还能够再见到他吗？”

　　答案是肯定的。她的确再一次见到了他。
　　两个多月后，皇宫，一个星光特别灿烂的夜晚。
　　没有如诗如画的西湖，更没有云淡风轻的意境，有的只是无情的刀剑、呼喊与厮杀。
　　一行黑衣蒙面人，闯入皇宫中，要行刺皇太子。
　　剑，闪着让人惊魂失魄的寒光，直逼皇太子的咽喉。
　　忽然，一个宫装少女飞身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推开皇太子，并伸出纤纤素手去揭那蒙面人的面纱。
　　面纱闪过，露出一张清瘦而轮廓分明的年轻男人的脸。
　　宫装少女差一点就叫出声来。竟是他！江湖大骗子！
　　霎时间，四目交射，西子湖畔的那场邂逅在对视的目光中若隐若现。重逢的意外与惊喜似　　乎让他忘了此次前来的目的，他那原本冷峻而无情目光中，似乎也有了些许柔情。
　　然而，他一时的情不自禁却让他和他的兄弟们陷入了被动——他们被大内侍卫团团包围了。自责、后悔，早已无济于事，他是大师兄，他决不可以让他的师弟们成为满清朝廷的俘虏！他突然抓住毫无防备的她，把她当作了人质——虽然这绝对不是有道义的江湖豪杰可以做的事，但是除了这么做，他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保证他的师弟们能够安然离开。而她，无论是什么身份，也无论是敌是友，怎么说他们之间还算是有一点儿交情的，她应该会配合的吧。所以，他只好赌上一赌了。
　　冰冷的剑架在她雪白的颈项上。奇怪，为何他感觉不到她丝毫的畏惧？难道，她觉得是他利用了她，伤心了？这也难怪，确实是他的错。不过，情势危急，他也顾不得了。
　　果然，皇太子惊恐地站在一旁，大内侍卫尽管个个蓄势待发，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角落里，一侍女惊叫了一声“格格”！
　　凭借她，武凌一行人很顺利地扭转了局势。毕竟，剑锋下，遭受着生死威胁的是一位格格！
　　接着，他们又很快出了皇宫，出了城。
　　漆黑漆黑的夜，星星格外明亮。
　　武凌对身旁一少年道：“方师弟，你带大家先走，我随后就来。”姓方的少年稍有犹豫，　　最终还是听从了大师哥的话。待一行人走远，他又赫令大内侍卫们离去。
　　漆黑漆黑的夜，只剩下漫天的明星、他和她。
　　武凌拿开剑，刚想向她道歉，纳兰书剑却首先开口：“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行刺皇太子？”
　　“我是反清义士梅伯恩的大徒弟。作为一个汉人，我们的敌人不止是你们的皇太子，你们整个满清皇朝都是我们汉人的夙敌！”这些话原本他是从不轻易对外人说的，就连在师兄弟间，他也极少谈起。但此刻面对她，他却轻轻易易地说了出来，“那你呢？你是那狗皇帝的女儿？”
　　“不准你骂我们的皇上！”她道：“我可不是什么皇上的公主，我是肃王爷的四格格。只不过皇上宠我，我进出皇宫才会显得频繁一些。”
　　听着她娓娓而谈，武凌心里极其复杂，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先对她道谢：“不管怎么说，今天多谢你了！我看，我还是送你回去吧。满汉势不两立，我想——”他平日里说话办事雷厉风行，今夜面对她却不觉犹豫，吞吞吐吐起来。
　　纳兰书剑却摆摆手，傲然道：“你以为我就那么容易被你制住了么？你以为大清朝就这么容易被你们灭了么？看招！”她突然出招，空手与他过起招来。武凌微笑着丢下手中的剑，两人对拆了一百多招，依然未分出胜负。
　　他顺手折下两枝树枝，将其中一枝抛于纳兰书剑，高声道：“想不到你一个格格也会有这么大的胆量，这么好的功夫。来，我们来比剑。”
　　纳兰书剑接过“剑”道：“要不然，我怎么对得起我名字里的‘剑’字？”
　　“口气还不小！看好了！”他笑着，忽然举“剑”快速而认真地向她逼来。
　　她只觉剑在眼前如流星飞闪，几招过后，手中的“剑”被他打落，就连自己的肩头也被他手中的那枝树枝给制住了。
　　武凌笑眯眯地丢了树枝，又拣起自己的剑，却见纳兰书剑似乎正用怪怪的眼神看着他。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禁疑惑起来：“你看什么？我脸上有字？”
　　她收回眼神，轻轻的道：“我知道，刚刚空手对招，你是故意让我的。我也承认，你的武功确实比我好。可是，大内高手如云，凭你们就想要刺杀皇太子，谈何容易。你为什么就偏要去送死呢？”
　　他无奈地笑了笑，嘴角微微地牵动了一下：“我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人便会活在特定的格子里。我只不过是生活在‘江湖’这个大格子里的一个平凡人而已。”他漠然地看向远方的星空，许久才回首，看着她，深深的道：“我没想到，你居然是个格格。”
　　纳兰书剑心中一振，道：“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反贼。”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反清的江湖义士，他有一个对他倾慕多年的小师妹梅娟。他的师父师娘早有意将这个唯一的宝贝女儿托付给他们最看好和信任的宝贝大徒弟。她则是肃王府的四格格，她从小就被皇太子看中，将来注定要做深宫里的女人。她的家族——纳兰家族更是极力想靠这个女儿来光耀门楣。
　　可是，他们却相遇了。从西子湖畔到皇宫大内，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纳兰书剑神秘地冲他一笑：“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她欢快的蹦向前去：“去了就知道了。”说着不由分说拉着他走。

　　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一处景色绝美的山谷。有山，夜色中群山更加巍峨；有水，星空下溪水愈加淙淙；有花，微风过野花越发芬芳；有鸟，静谧里鸟儿尤显婉转。虽此时正当黑夜，然夜色朦胧，却为这幽静的山谷更增添了一分神秘和安宁。可，这山谷的绝妙之处又何止于此！这做客山谷的一对璧人更是为如此佳境增添了几分天地都不曾有的灵气。只见那男的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好一副江湖侠客的样子。女的则一笑嫣然，虽身着清宫旗装，却清丽脱俗地象是山林中超凡的仙子。
　　武凌不由赞道：“想不到，北京城外还有这么一处好地方。”
　　纳兰书剑长长地舒了口气，缓缓地道：“这里就是我的世外桃源，你是第一个被我带到这里来的人。这里，就连我最贴身的侍女小蕊也没来过。不过，我以前来的时候都是白天。除了进宫，我阿玛不大允许我在夜里出门。所以，这里的夜景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想不到在夜里，这里居然别有一番韵味，真的好美。”她的脸庞平静中透着些许兴奋，明眸一如夜空中璀璨的明星。
　　武凌看着她娇俏的脸，道：“看来，在下实在荣幸万分，在此多谢格格。”
　　“你别谢我，我还要谢谢你呢。若不是你把我挟持出宫，天知道皇太子会缠着我，叫我陪他下棋下到什么时候。那个人水平不高，棋瘾倒是很大。最讨厌的还是我阿玛，说什么不能让皇太子不高兴，也不能不给他留面子，每次都叫我假装输掉，还要输得不露痕迹。其实，我也懂得这些，谁叫他是我们的主子呢。但胜败乃兵家常事，跟他下棋一点也不痛快，我一点也不喜欢，也不愿意和他下。还好，今天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太谢谢了！这下子，我可解脱了。” 她说着，淡淡一笑，“你我可以说是朋友，叫格格太别扭了。你还是叫我‘书剑’好了。”
　　“是，书剑。”他郑重地叫了声。
　　她笑应。
　　武凌与她视线一触，顿觉她眼波间尽是柔情，不觉心情舒畅，心波荡漾起来。他说道：“你怎么会找到这么好一个地方？”
　　“你别看我是个王府里的格格，也别以为我一天到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实，我就爱出门瞎逛。能找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实属机缘巧合，我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现在天黑，也只能大概看看了。等明天天亮了，这里会更好看。”
　　“等明天天亮？你的意思——”武凌道，“难道，你今晚不想回去了？”
　　“那你是想我回去，还是想我留下来？如果你想我留下，我是愿意的，多久我都愿意。”她含羞地，低低地说着，仿佛在说此刻，又好象在对一辈子作承诺。就连她自己也未意识到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大胆的话。虽然她纳兰书剑生性大胆，但她终究是个双十妙龄的姑娘家，这样公然对一个男子直言不讳地袒露心迹，也实属难得。
　　武凌自从上一次在杭州西湖遇见她后，她的身影她的笑早在他脑海中翻滚过千次万次了，只是茫茫人海要再次相遇又谈何容易。而且，他觉得人家好歹是千金小姐，自己只是一介草莽，虽武功不错，但整天过的是刀口上的日子，又如何给她平静和快乐？于是，他只能将这份感情强压在心底。后来，他又得知她是个格格，这份感情便更如镜花水月般飘渺。但是此刻，他却从她的嘴巴里清清楚楚地听到“愿意”两个字，不管是愿意陪他等天亮，还是愿意愿意陪他一生一世，都是那样的难能可贵。他不由得全身大振：“你、你真的愿意？你可是格格啊，我却是反对你们大清朝的江湖人。”
　　“你反清，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武凌，在你面前，我不是什么格格，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只是你在西子湖畔结识的一个普通女子。如果你也愿意，我义无返顾；如果你不愿意，我纳兰书剑绝对不是不知好歹，拖泥带水的人，我现在就回王府去。”说着，她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武凌想也未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纳兰书剑也是一振，回过头来，一双盈盈星眸深深地望着他。她是认真的。
　　武凌转向她，正对着她，一丝温情从他眼中闪现。看着眼前这女子，不由得有些眩晕，是真是切，是梦是幻，他早已分不清了——其实，也无须去分清。他只要知道，有这样一位女子，她的名字叫纳兰书剑，她愿意陪他。而他呢，早在西子湖畔，就已对她动了心。他突然抓住她的双手，忘情的叫了声“书剑。”
　　就这样，她也忘情起来。她那双美丽的眸子，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他，一眨也不眨。
　　仿佛天地在此刻也化为了乌有。
　　他们来到小溪边。武凌拉着纳兰书剑坐下，顺势将她拉入怀中。一时间，凉风习习，花香幽幽，欢声笑语，柔情蜜意，两人依偎着，数着天上、水中和对方眼睛里的星星。一直到天亮。
　　天亮了，山谷就更美了。
　　他们爬上山，携手看日出，然后“山花插满头”。他们在小溪里玩耍，尽管浑身湿透，依然兴趣盎然。他们或飞身对掌，或以树枝为剑，衣袂飘飘若仙。累了，她为他捶背拭汗；乏了，他为她吹树叶解忧。
　　但是，武凌发现，这个山谷里尽是山花，却没有她最爱的柳树。
　　问她，她却笑着回答：“我只爱西湖柳！”
　　“还有一个问题，这次我来北京，也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北京的柳树，我可没发现你说的所谓的不同啊。我觉得，它们跟西湖那的没什么两样啊。”
　　“你不懂。你生活在无拘无束的江湖，是个自由的江湖侠客，你不会明白我们这些生活在紫禁城的格格的苦恼。在这里，虽然有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有着呼风唤雨的权利，但禁锢却是无处不有的。话不能多说，更不能乱说，要喜欢大家所喜欢的，憎恨大家所憎恨的，甚至连自己想法都不能有。而且，不瞒你说，我从小就被皇太子看中，将来注定是要在深宫里埋葬一辈子的。也许皇太子真的会对我很好，但那毕竟不会是一生一世的。深宫里的女人，当容颜老去，芳华不再，剩下的只有无尽等待与煎熬。我不要那样，我真的不要。所以，从小到大，我都渴望自己只是一只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于天空。不过现在，我还希望我是西子湖畔的一株翠柳，或者，是你所说的凤凰山。”
　　原来，她对格格以及后妃的生活竟是如此的抗拒，原来，她心中竟藏着海阔天空。人家姑娘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坦诚相待了。武凌认真的告诉她：“如果你是凤凰山，那我就是玉龙山，我发誓，我会永远陪着你。”
　　纳兰书剑展开双臂，在山谷中欢舞起来：“我觉得我现在就是一只鸟，我觉得我可以飞。”
　　武凌含笑看着他美丽的仙子：“美丽的小鸟，快乐地飞吧！我会让你永远展翅高翔，永远地自由自在！”决定早已萌发于心底，然而直到此刻才真正将它宣泄出来。
　　寂静的山林，一双眷侣翩翩起舞。
　　大概，传说中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