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璧》不呆

163、第四十八章 神魔（1）

　　细论起来，方嫤容既见过白头郎君满头半灰不白的样子，也见过他骤生黑发却转瞬即消的样子。在那些半夜饿醒的日子里，她偶尔会想探究这发色变化的奥秘，能够肯定的是，白头郎君的法力和记忆越完好，他的头发便越近黑色。甚至随着深究，方嫤容越来越觉得，法力衰退带来的影响远不及记忆丧失。
　　初见白头郎君的那天，他看到她的长相，头发立刻有转黑的迹象。仅仅是“望神”这两个字，就有此立竿见影的奇效。
　　话到嘴边，方嫤容还是默默吞了下去。她和方流韵一齐摇头，等着王青逐讲述他的见闻。她想听一听除了望神，白头郎君还忘了什么。
　　隔了多年，过去稚嫩的字迹看上去，颇有种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的滑稽之感，王青逐终于翻到了想找的那页，手指在皱巴巴的纸上弹得“哗啦啦”直响。别看这册子的用纸其貌不扬，但听声音，似乎不是凡品。方流韵抿紧嘴唇，悄悄多看了几眼。
　　“我就说嘛，”王青逐指着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字，凑到她俩面前，“我就说怎么觉得怪怪的，我一向过耳不忘，怎么关于神力秉性这一节，总觉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方嫤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辨认出他画符似的写了什么。大概是说，某日只有王青逐一人赴白头郎君的帖，二人便随意闲话，期间枯荣璧发异常明亮的辉光，白头郎君前去查看后，头发便莫名其妙黑了半边，此后白头郎君一反常态，变得有些疯疯癫癫起来，说了不少关于上古神力的密辛。除了王青逐前述的，还提到“神力萌于鸿蒙，创神族以借灵脉开天辟地，哺育大道秩序，乃山河湖海，乃霁雪风雨，乃芸芸生灵，无处留而处处留，神族神器如是，神穴亦如是”云云，又提到“灵穴未大成而此消，三界戾灵积聚而彼长，倘若古神有知，当嚎啕矣”，更有“阴阳长伴，譬如神魔，神不离魔，魔不离神”等乖张之语。
　　三界奉上古神力为至高无上、所向披靡的法力，能疗绝症，能止战戈，能让所有灵力为之臣服，结果被白头郎君说成是山河湖海之类的寻常事物。
　　三界视魔族为万恶之祖，神族为凭一己之力血战万恶的勇士，结果白头郎君说他们是谁也不离谁？
　　而关于灵穴的说法，更是听也听不懂。灵穴跟戾灵八竿子打不着，如何也能扯上关系？
　　于是那日直把个十二三岁的王青逐听得惊惕惶恐，半句也不敢搭腔，不过白头郎君没有癫狂太久，很快头发重新变回白色，人也随之平静了下来。见王青逐宛如傻了一般，便询问了几句，王青逐如实回答，白头郎君听完竟不住发笑，言道:“你许是打瞌睡做了白日梦。我也常做这等光怪陆离的梦。神力、神魔、神穴，世间早有评断，你那梦里一样靠谱的都没沾上，你竟也不觉是梦，痴儿痴儿。”
　　王青逐被他梦长梦短说得，真信了自己是做梦糊涂了，毕竟“梦里”所闻种种，都是闻所未闻的“谬论”，但他回家后还是习惯使然，将白天见闻记录下来，之后便抛诸脑后了。
　　“所以你刚才说的都是梦里幻想出来的？”方流韵失笑。
　　王青逐一愣，少见得急道:“合着你是什么也没听进去啊，这还不明显吗，以前没有证据，现在有了，证明我那时候不是做梦，是真的，白头郎君很可能是从上古活下来的人，只是时间久远他老糊涂了，和现在三界里流传的说法搞混了。”
　　方流韵连忙收起嬉皮笑脸:“莫急莫急，开个玩笑而已。”
　　“你竟还有心思说笑！”王青逐感到匪夷所思，“这袋子里的是神力，神、力，它还在不断流失。我们即使日夜兼程抓紧赶路，也难以保证它不会在半路上散光了，我们还得冒着被人抢掠的风险，我们这样的，别人一跺脚就能踩死的，你明白吗？”
　　方流韵两手一摊:“我当然明白，可是有用吗？咱们根本做不了什么。除非你说的都是梦话，否则这袋子灵力只能丢进深山老林里任其自生自灭，咱们休想带回去了。”她稍一沉吟，“要么趁早把剩下的全渡给姚奭和弛兰，亦不算浪费。既是神力，大约不会过犹不及。”
　　话音落下，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嘴上虽这般说，他们心里却仍存有一点侥幸，万一呢，万一神力还是大家熟知的神力，而非劳什子山川万物，入贪囊变轻只是因为彻底摆脱了禁制，那就此解开袋子全敞给别人疗伤，岂不太过可惜。这可是神力啊，多少人趋之若鹜的、滔天财富和权贵都不堪相比的神力啊，此刻就在他们手中，此刻去留都在他们手中，怎能叫人不迷茫。
　　一旁的方嫤容却半点不迷茫。她十分笃定当年的王青逐是清醒的，是以她极为沮丧地懂得了这个冰冷的事实:这一袋子神力她是还不回去了，十洄湾所有人都不再感激她，只会铭心刻骨地记恨她。
　　不，记恨才是最轻的，没了这些灵力，十洄湾前途未卜，以且留为首的广灵族会如何报复他们，广灵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又拿什么抵抗，即便苟活下来，以后又将如何夹缝生存……
　　白头郎君到底忘了什么有何打紧，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了。她难受得整颗心犹如泡在冰水里，思绪也跟着凝固。除非她永远不去十洄湾，她便永远不用面对那令人害怕的局面。可是一想到从此与他陌路，想到有朝一日可能会从旁人口中得知他惨死的噩耗，她又觉得这比所有叫她害怕的事加起来还要可怕。
　　孤独、无措、绝望，竟在大太阳底下，在没有威胁的宁静山野里，阴影般将她整个人密不透风地笼罩了起来。
　　到了晚上，她躺在茅草垫子上辗转反侧，越加疯了似的想念周缓意，鬓发干了湿湿了干，胃里一忽儿火烧般热，一忽儿灌风般冷。
　　煎熬到中夜，方嫤容开始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例如白天王青逐的话。这又是件不大容易的事，她反反复复尝试了数次，终于能暂时忘记周缓意。然而她并没有如愿入睡，她意识到了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