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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第四十一章 广灵族(3) ...

  •   霎时,巨大的窘迫和羞耻从她的骨头缝里猛地喷发出来,像精钢炼成的捆绳,将五脏六腑,将神魂六识,统统勒得粉碎。她只觉得万念俱灰,如同做了场梦,一屁股跌坐回水中。成股成股的水好似蛇,争先恐后地游进脸上的出气孔,冰冷酸胀之感很快撑满了颅腔。
      白头郎君手扶池壁,喃喃道:“铸容术不应失效啊……”
      周缓意被一语点醒,施术把方嫤容从池中捞出,后者落汤鸡般,哗啦啦淌了一地水,歪在石头旁抱头蜷腿,死都不肯松开夹着脑袋的手臂。
      白头郎君踱步过来,漫不经心地笑道:“也不失为一个教训。”
      周缓意想起初识不久的时候,方嫤容困在画中仙,满腹委屈地跟他据歪理而力争,心便软了,浅捏一诀,蒸干她发间衣上吸饱了的池水,温言道:“没事了,阿容,起来我看看摔着了没有?”
      方嫤容害怕得身子一震,口中呜咽,颇是抗拒地使劲往石头后挤。白头郎君忍俊不禁地长吁一声,探手入水,若有所思地看着水流从指间穿过。
      “好了,你的脸没事,别怕。”周缓意想拉开她死死覆盖在脸上的双手,惹来她剧烈的挣扎而不得不暂罢。
      方嫤容尖叫:“你骗人!脸好没好我摸得到,我完了,彻底完了!”
      “阿容。”
      “我是个怪物,你离我远点吧,不要和我说话了,你、你就当做从没认识过我。”
      方嫤容发觉对方不但没远离,反而来扳她的肩,不由蹬着两条腿,开始胡乱踢打。她一想到自己这副尊容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他面前,真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
      “你太过紧张了,感知略有错乱,没事,不要紧,”周缓意垂眸,见是非镜牢牢贴在她腰际,便拔了下来,“你且照一照镜子,眼见为实。”
      是非镜挨到手背时的冷意令人胆寒,方嫤容哭着疯狂摇头:“眼见才不为实,你肯定要拿障眼法诓我。”
      周缓意也不着恼,耐心道:“你问问神卫,我可有诓你?”
      白头郎君正昏昏欲睡,闻言方回过神来,心想我刚才琢磨哪儿了,怎地就打起了瞌睡。他轻轻甩了甩手上的水,拿帕子擦拭干净,说道:“论起障眼法,似乎这无因池水于你,才是障眼法。”
      方嫤容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身上早都干透了。这白头郎君的意思,莫不是指她面容的变化,皆为假象?如此真实的触感,竟是假象?一想也对,白头郎君和她没有交情,没理由帮忙哄她的。她半信半疑地摸着脸,也是奇了,这会儿从指腹传来的触感与刚才完全不同,她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从弯弯的眉骨到发皱的嘴唇,一路细细地摸过来,心情一忽儿陷在地底,一忽儿飘荡至云霄,失而复得的高兴席卷全身,她吃吃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埋头而哭。
      周缓意松了口气,笑道:“虚惊一场,现在可放心了?”
      方嫤容抹着眼泪,也跟着笑:“放心了,原是白头郎君吓唬我哩。”
      “那是你和这无因池的机缘,岂与我相干。”白头郎君淡淡道。
      方嫤容小声问道:“不是你为了教训我才……”
      “我无守卫枯荣璧之责,你冒犯于它,纵该得教训,那也轮不到我越俎代庖。此乃你与枯荣璧之间的玄机。”
      方嫤容打了个冷战,心说:我扯它“肠子”,它略施小惩,是合情合理,合情合理。
      白头郎君见她逐渐平静下来,便和周缓意道:“周公子,我承你抬爱,奈何我始终记不得曾为你施过换命之术,更遑论是你口中的广灵神卫,不过,我愿投桃报李,试试能否在她灵魂中找着故者的残息。”
      周缓意一喜:“多谢神卫。”
      白头郎君摆手:“先别急着谢。其实归根究底,你也仅仅是依仗着前因后果,推演推测,且以你之能,都无法确切探得那所谓的残息,我垂垂衰矣,只能尽力一试,即便最终一无所获,你也不必气馁。”
      “神卫肯助一臂之力,已是莫大的恩典。对了,阿容灵魂有缺,不知会否有影响?会否,那抹残息已随着分裂的灵魂一起,托身到他物上?”
      “依我愚见,倘若果真有残息,它能在旁人的灵魂里藏匿二十余载,可见它根植胎内甚深,就算不巧被顺带着剥离出去了,气息也不是十天半月内就能散尽的。”
      白头郎君侃侃而道,言之有物,十分叫人信服,听得那周缓意犹如吃了定心丸,想着堂堂神卫,昔时连换命亦不在话下,如今虽然大不如前,但禀赋犹在,探查残息当如探囊取物。周缓意以为他避世多年,淡泊谦虚惯了,只向着他郑重其事地行拜谢礼。
      知道拦他不住,白头郎君坦然受礼,随后走到方嫤容身边,想了想,微微弯腰道:“方姑娘,得罪了。”
      方嫤容只觉得后脑勺一凉,像是被浇了勺冷水,心情复又急转直下,便佯装不闻,一会儿捧脸摩挲,一会儿揽镜自照,矫饰之状毕露,一举一动都是打心底里的抗拒。
      白头郎君看得好笑,回头道:“你二人未商量妥当?”
      周缓意道:“神卫莫怪,小丫头惊魂甫定,许是担忧探查的灵力会引来痛苦,故而生出些排斥。”
      他自是装糊涂,方嫤容真正的担忧早一日晚一日,总要成真,哄得了一时,哄不了一世,世间无不散的宴席,他不想她一直不安地怀揣着渺茫的希望。她应该看到他的决心,应该认清彼此道不同。
      相识数月,他们都心知肚明,方嫤容的心意只差着一张未捅破的薄薄的窗户纸。而他的心意隔着什么,被纵容到了什么地步,却唯有他自己清楚。
      可无论是谁的心意,都注定了无疾而终。她一定会捅破那层窗户纸,然后一切止步于此。
      仿佛世间万物都在前行,唯有它,终将止步于开始。
      昔日被逼无奈,是如此,而今由己由心,亦是如此。
      方嫤容竖耳听着他天衣无缝的回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竟连劝也不肯来劝了,是不是觉得早都敞开天窗说完亮话了,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她理当做好眼睁睁看他自取灭亡的万全准备,她现在闹脾气也好,不接受也罢,都是须臾短暂的,红尘滚滚,她很快就会抛诸脑后。
      也对,这灭亡不在一时半刻,所以她有的是时间去打消念头,然后欢欢喜喜同他分别。毕竟剥离寄生的残息,对她百利而无一害,是各取所需的好事,她不表现得欢欢喜喜,就是不识好歹。
      想得可真美,方嫤容恨恨地想,多吃了几年饭就是了不起。
      “探查残息能有多痛苦,你不要小瞧我。”她窸窸窣窣地爬起来,闷闷道,“我也没别的要求,就是在残息剥离以后,你不能翻脸不认人。白头郎君在这里,你要是答应下来就不能反悔。”
      周缓意不由微叹。先前他情涌意动,忍不住在沉水洞里同她剖明种种心迹,她果然过耳未入心,半点没有听懂。也罢,幸亏没听懂。
      白头郎君轻笑道:“我不介意做这个见证。周公子,你意下如何?”
      周缓意颔首:“让神卫见笑。”
      那两人有来有往地互相客套,不紧不慢,大有停不下来的意思,却把方嫤容晾在一旁,后者见状,很是没趣,悄悄扮了个鬼脸,再搓了两下脸,搓得面颊热烘烘的,然后磨磨蹭蹭地爬到石头上端坐好。
      这块石头是那天她第一次见到白头郎君给孩子们讲故事,乔阿砚独占的高地,由此环顾,无因池一览无余。方嫤容觑空小心翼翼地探身照了下池水,亲眼见到这张年轻妍丽的脸庞如初,整个人才终于彻底的为之一轻。
      在她心里,这无异于一场死里逃生,可以说同以往几次直面死亡的经历不相上下。大患一去,她的心思又重新活络起来,不觉把对周缓意的埋怨抛到了脑后。
      看这情形,换命一事铁定是黄了,这白头郎君不仅法力溃散消退,灵力日薄西山,记性也十分不好,不仅记不得自己出身,记不得昔日换命之举,甚至前脚还在给孩子们讲周缓意韬光养晦的事迹,后脚就对找上门的主角全无印象。这位广灵神卫究竟为何,肯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去帮人呢?
      族长准许他住在无因池,若仅仅是出于感谢再造大恩,请他住哪里不好,偏选了枯容璧所在的地方,山中本就温差大,而这里连个像样的洞穴都没有,唯有光秃秃一棵大树和一个破池子,幕天席地的,实在瞧不见半点好处。都说枯容璧是旷世灵物,日夜滋养玉参妖灵,那也没见它滋养白头郎君,足见也不是因为它。
      难道……跟云头上那个吓人的“神明”有关?
      一想到那张同样畸形的脸,方嫤容绞着手,心底蠢蠢欲动:怎么办,要不要趁早问明了?他会不会急眼,把我的脸暂变回原样小惩大诫?应该不会吧,我不问其他的,只因那脸分明和我脱不了干系,我才向他请教的,算是情有可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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