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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阴篇 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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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下眉头,又上心头。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不知觉间秋去冬来,父亲过身已逾两载。
父亲临死前仍郁郁不平,却是三缄其口。寒琅日日床前奉药,衣不解带。父亲病榻上望着寒琅,时而似有意说些肺腑之言,却是欲语还休。直至临去前日,眼看已是油尽灯枯。
寒琅跪在榻前垂泪,父亲握着寒琅手神情似含不甘,却又哀恸犹豫,半晌哑着声音道:“罢了,儿孙之数,由天罢。”说着挥退寒琅,只留下顾夫人。寒琅候在门外,一炷香功夫,里面母亲放声大哭哀哀欲绝。寒琅再冲进去,父亲已没了声息。
寒琅自此失怙,可最遭殃的还是顾夫人。父亲当日供职御史台,品级虽不高却是御前人,寒琅母子在宋家虽不十分得意却也留足了体面。父亲行监察弹劾之职,两袖清风,死后无甚身外之物留下。虽顾夫人嫁妆丰厚不缺用度,可失却夫君的孤儿寡母难免受人冷眼。
宋家先是托辞人口繁多房屋不够使用,将寒琅母子搬到边角之地,下人也撤去不少,再来渐渐月钱亦不能足数。贺吊往来、妯娌宴乐再不知会顾夫人,甚而同顾家的往来也淡了,害顾夫人在娘家抬不起头,苦不堪言。
寒琅原已是举人,宋老爷科甲出身、诗书立家,对寒琅读书上管教甚严。但吏部事后宋老爷名利大灰,归家一年一次不曾问及寒琅功课。寒琅当然知道父亲心下踌躇,他自己平日看多了与本家来往之官宦面目,亦不甚热衷时尚之学。
然而顾夫人度日艰难,内受夫家欺凌、外无脸于母家,唯余寒琅一人或可指望,如何肯放弃?于是声泪俱下、肝肠寸断地向儿子哭了一场,道是他若不出一头地,母子今后无以立身,难道他要一生依傍宋家过活?
母亲一番苦劝,寒琅自也挟着不能与人言的私心,若就此停下举业不单对母亲无法交代,自己对妹妹的一片私心更是再无指望,终还是忍下了性子关门苦读。
孝中艰苦,食不得味、寝不能安,日间又是伏案书经、枯对古人。寒琅每思及丧父之痛、孤寂之苦而无可消解时,对着秋灯,夜夜眼前皆是雨妹。便是哭父亲,也总要想象着妹妹在身边才能得些安慰。时日长了,念慈父与思雨妹几乎成了同一件事。
上次见雨妹时父亲还在。她哭着捧给自己一只荷包,自己还她一支玉簪。那玉簪……吊丧时还见她簪在头上……如今一别两载……她怎样了?那时见她瘦了那样多,又过两年,妹妹在楼阁上已是住了两载。他的妹妹,那样拗的妹妹,说着“此身如寄若浮、不能从己所不乐”的妹妹,这两年该是如何煎熬……若真如她自己所言地香减玉消了可如何是好!
念头一起,寒琅煎熬焦躁得几乎坐不住。吊丧时雨儿形销骨立的身影、春日园中脉脉含情的姿态江涛拍岸般涌上心头,自己答应过她,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两年间却音书断绝,一点不通消息,如何对得起当日之言!她若为此忧懑襟怀生起病来,自己万死难当其罪。
然而寒琅却无从打探雨妹消息。他在孝中几乎不可出门,欲求母亲主张婚事,然而热孝中断无做亲之理。母亲日日三探过问功课,寒琅欲探问雨妹近况,可待他对上了母亲鬓边华发、手上汤盅,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还有一年,只有一年了。过了这年孝期便满,他也要赴京赶考了。至临上京时便向母亲提出,一年筹划置办,待自己过了殿试回来,再着进士蓝袍叩求舅父许婚。
最好买个小房子搬出宋家,从此同母亲、雨妹关起门来自过自的。若有外任便可借宦游之机带雨妹游赏天下美景、探访仙人遗迹。每当欲向母亲开口而终不敢时,寒琅便如此安慰自己。还有一年了。
的确只有一年了,可寒琅料不到是另一层意思。
深冬雪夜,屋中墨色浓郁,唯有孤灯一盏,照着案上《四书集注》,也照着寒琅按在额角的苍白指节。忽而背后幽幽传来一声呼唤:表哥!寒夜寂寂、雪落无声,一声呼唤那么突兀,寒琅清楚地听到了,却立刻自嘲:自己神游得耳朵都出了毛病,竟真以为雨妹在身边了。
他无声一笑,抛了书仰头望着房梁出神。“表哥!”又是一声轻唤,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那声音确是雨妹。宋家人多带名以琅哥称呼,这样不带姓字只唤表哥的自来只有雨妹。
寒琅全不顾害怕,连忙转头将自己房中细细瞧遍,并不见有人。他起身静静又听一回,再举灯将房中各个角落照过一遍,全不见什么异样,才把灯又放下,自怀中掏出那只荷包。
寒琅忍着心中悸动拆开封口,掏出那缕青丝轻轻握在掌心发一阵呆,又塞回去。思前想后,他将荷包举在耳畔凝神细听,竟疑心那声音是从荷包中来的。
外面雪愈发纷纷而下,寒琅折腾一阵全无线索,若有所失地收起荷包,握了握僵冷手指便欲安寝,远处忽又传来一声柔柔呼唤:“表哥!”,这次却是门外方向,寒琅一个激灵,抄起狐裘大氅不及披上推门而出。雪已停了,厚厚积了一层,映着一轮圆月,竟比屋中更亮。
月光将寒琅身影长长映在雪上,寒琅抬头望望玉轮急向前走去。雪压在花梨枝头似梨花趁雪而开,恍在瑶池。
“表哥!”这一声由身后假山上来,寒琅猛一回头,顾雨青一身浅淡缃色立在月下,不上钗环、发如悬瀑,双手垂在身侧幽幽望着自己,动也不动。寒琅大吃一惊,上前几步望去,正是雨妹。他连忙奔至假山下拾级而上,凑近雨青借着月光再仔细瞧了,笼纱罩水、飘飘袅袅,不是雨妹还能是谁?
他连忙将怀中大氅披在雨妹身上紧紧将她裹了,再急问道:“表妹怎会在此?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雨青不说话直直看住了寒琅,寒琅被她瞧得心中纳罕,见她总也不动,便去拉她手。这一拉,却觉雨青手寒似冰全无一点温度,寒琅吃了一惊,忙紧紧拉住了就要带她回屋取暖。
雨妹却不动,抽出手,幽幽道:“表哥仔细看看我。”寒琅不知何意,但也依言将她仔细又瞧一遍。两年过去,雨妹着实高了些,童稚之色尽去,更显超然秀逸,却仍是记忆中那副袅娜模样,精神倒比上次父亲丧礼时好些。寒琅正不解其意,雨妹低头望着脚下。寒琅循她目光望去,雪上映着他的影子。
寒琅记挂妹妹身上单薄,呆望那影子一阵什么也没瞧出来,又要去拉妹妹。雨妹隔着长袖子幽幽将手臂抬起些,指着自己脚下。脚下,雪,雪上的影子。寒琅忽而大吃一惊,抬头睁大眼怔怔望在雨妹身上,清清楚楚。手挨上雨妹肩头,再沿肩膀抚上雨妹面颊,实实在在。那么为何雨妹竟没有影子!
顾雨青立在月下神色不动,幽幽道:“雨儿是来向表哥道别的。再不到一年,雨儿要去了。”
一阵风起,梨树轻摇,枝头残雪纷纷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