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血剑》一只稳如老狗的猫

10、活尸

　　洛宸话语掷地，身后六个男人倏然变了神色，较之先前在船上听到“藏兵谷”三字时的紧张与不安，还新添了几分疑惑。不过，他们习惯了在洛宸面前少言多听，是以不曾说什么。
　　倒是陆晴萱，将洛宸的话在心里默念着，不禁感叹竟会遇到如此巧合之事——他们才在船上提及藏兵谷，眼下就有藏兵谷的人冒出来，而且还是以如此血淋淋的面目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垂眸思量少时，目光重新落回男人肩头，单手托在脸颊上，侧过头问洛宸：“这个‘藏’字刺青，是藏兵谷的人特有的吗？”
　　洛宸未置可否，双唇却抿得越发紧了，纤眉也凝重地蹙起。如此一来，她那素来清冷的俊容，便又点染上一层淡淡的忧郁了。
　　陆晴萱不自知地慢慢欺身过来。
　　洛宸余光瞥见，想起她的问话，终于轻启薄唇，道：“晴萱，我要他活着。”
　　这个回答，与陆晴萱的问题并不对应，陆晴萱却从洛宸凝重的语气和深邃的目光中，读出一种恳求之意，一时间不由得有些诧异，可转念一想，又不觉有什么——像洛宸这样的人，要什么似乎都不奇怪，她总会有合情理的理由，于是只淡然问一句：“你认识他？”
　　“是。”洛宸颔首，说话的同时已然弯下腰身，打算将那人弄起来。
　　蓬鹗眼尖，先洛宸一步将男人架坐起身，并拍打着男人的脸：“兄弟，兄弟！喂！醒醒！”
　　男人只是垂着头，对蓬鹗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本该净俊的脸上刻满倦容，汗水、血水、泥水混在一起，“狼狈”已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模样。

　　蓬鹗还在为唤醒男人而努力。
　　洛宸已微低着头，沿泥地上一道湿漉漉的拖痕一路走到水边：“他很聪明，为了躲避追杀，是从水里潜过来的。”
　　“怪不得他衣服都是湿的。”陆晴萱有些难以置信，跟着洛宸一并走到水边，继而又道，“伤成这般还能潜水？倘若是我，怕是不会有这般毅力。”
　　“当你面前只剩下‘生’与‘死’两种选择，潜能自是会被无限放大。”洛宸顺着陆晴萱的话自然而然地往下搭，说至此处恍然想起什么，猛不丁一转身定定地觑住陆晴萱。
　　陆晴萱没有防备，迫不得已与洛宸的目光对上，依稀能看到她墨玉色眸子里漾起的水波，随后，又见她肃然正色，嗓音都凉了几分：“后面的路凶险难测，你既决意跟随，就要时刻牢记四个字，‘信我’与‘活着’。晴萱，你可应我？”
　　“……”陆晴萱不料洛宸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顿时紧张起来，“活着”自然不消多说，蝼蚁还知道偷生，只是这“信她”……她不知洛宸何意，只知从见到男人身上刺青开始，洛宸就变得心事重重。可纵然如此，她还是凝视着洛宸的眼睛，极认真地点了两下头。

　　这动作远胜口头承诺，见陆晴萱应下，洛宸才稍稍松一口气，逐渐恢复一贯的平静语调，继续道：“他许是觉得渡口人多便于求救，不料伤势太重，行动缓慢，上岸时渡口人群早已散了，走投无路之下，才选择到这草窠里躲避。”
　　“你不是认识他吗？他到底是藏兵谷什么人？”陆晴萱仍旧好奇男人的身份，不明白为何洛宸会紧张成这样。
　　洛宸低下眸子似在考虑什么，浅垂的长睫在她眼睑处投下秀雅的影。片刻后，她才对陆晴萱道：“晚些时候，我回答你。”
　　“……好。”洛宸既这般说，陆晴萱晓得她定是还没有做好说的准备，抑或这个事情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启口，便不再刨根问底，只说起另外之事，“我们下面怎么办？回船上，还是……”
　　“倘若后面有追兵寻来，船上是藏不住的，我们需得找一家客栈留宿。”洛宸抬眼环视周遭四合的暮色，沉沉地说，“晴萱，劳烦你救他一命。”
　　陆晴萱定定地觑着洛宸，她甚至能感觉到洛宸说话、呼吸时肩头轻微的耸动。她虽然不明白洛宸为何会有这般反应，但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郑重道：“放心，我会的。”
　　陆晴萱言毕，便反身朝男人那边走去。洛宸随其身后，目光停落在她的背影上，长久不曾挪移……

　　夜终是来临，一个身着苗服的男人缓步踱进了陆晴萱的旧宅。
　　他的瞳孔颜色很淡，在银纱般的月光下泛着幽蓝色的光芒；他的脚步亦很轻，走过偌大的院子都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最终，他在一个药炉前停下——这正是陆晴萱当日沸煮草药的炉子，上面架着的一口锅里，依稀可以嗅到残存的药味。
　　炉灰早已冷却，凌乱地散落在炉子下方，锅中煮烂的草药也再度失去水分，陈旧纸页般被夜风吹得咔嚓作响。男人的右手抬起，一个黑色细小的小虫从衣袖中探出头，并迅速攀上他的指尖，在距离那锅草药最近的地方稍作停留。然而紧接着，它突然好似受了刑一般痛苦地扭曲了身子，倏地缩回男人的衣袖中。
　　男人若有所思，伸手在锅中抓了一把，干脆的草药在他手中瞬间碎成了粉末，随后，他一脚踢了过去，石制的药炉被瞬间踢了个粉碎。
　　他回身折返，再次走出陆宅，在距离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蹲下身来，垂首轻嗅。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藏青色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尽数倒在了地上面。
　　液体浓稠似油，味道刺鼻难闻令人作呕，男人却独独不觉。随着液体下渗，很快又从周围聚拢来难以计数的那种黑色小虫。它们比蚂蚁还小，比线虫还细，却密密麻麻，很快就从液体渗入的地方钻入了地下。
　　男人的唇不着痕迹地微勾，随后直起身子后退了几尺。不多时，便从刚才小虫钻入的地下传来一阵野兽般的嘶吼。
　　说是野兽嘶吼却也不甚准确，那更像是一群嗓子坏掉的人，用气管和烂掉一半的肺挤出来的气流声。
　　紧接着，大地震颤，男人方才站过的地方迅速土崩瓦解，地表塌陷，从塌陷处开始冒出东西来——那并非生活在地下的什么动物，竟然是先前随洛宸执行任务，死在陆宅的那些绛锋阁杀手。
　　当日情况复杂，形势危急，陆晴萱只想尽快转移，便拜托苏凤等人在园宅外临时挖了一个坑，将死尸简单掩埋进去，以免尸体腐烂酿成疫病。谁料它们此刻，竟然全部从地下爬了出来，还能活动自如。
　　在地下掩埋数日，这些尸体均已有不同程度的腐烂，但因着已是秋末冬初，倒还没有变得面目全非，只有眼睛那里被蛆虫吃干净变成了两个黑洞，模样甚是骇人。为首的尸体脸部烂了一半，且只有一条手臂。它带着另外十三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站到男人面前，发出一声像刚才那样的短促低吼。
　　男人垂着幽邃蓝眸，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待眼前十四具尸体站好不动了，又从后腰处解下一根铁链，将铁链尽头拴着的一只信鸽捏在了手中。
　　他用两指捏开信鸽的嘴，将一颗细小的饲料状物事塞了进去。没过多久，信鸽开始在他手里拼命地挣扎起来，眼睛里也淌出鲜血。男人沉着地拿出一条方巾，在那眼睛上擦拭片刻，再拿下来时，信鸽的眼仁竟已变成了灰白色……

　　夜色已深，白日喧闹的长街彻底冷清下来，只偶尔听到几声若隐若现的犬吠。打更人的梆声在秋霜中沉闷地响着，时近时远，若有若无。
　　受伤男人安静地躺在客栈的床上，时不时低吟一两声。洛宸神色凝重地坐在陆晴萱身边，看她替男人细细把脉。
　　陆晴萱医术尚可，一般伤病不在话下，也精通开刀缝合之术。方才她已经替男人包扎好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唯独对这只断了筋骨数年的右手束手无策——洛宸说得对，他的右手，彻底废了。
　　“怎么样？”
　　“性命无碍，就是手……可惜了。”陆晴萱叹了口气，将男人的手放回被子里。
　　洛宸纤眉微蹙，轻声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男人应声动了动。
　　陆晴萱侧过头来瞧一眼，对着洛宸扬了下脑袋：“喏，这不就醒了。”
　　男人缓缓睁开尚有些混沌的双眼，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境，只怔怔又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屋子的人。直到蓬鹗按照陆晴萱的吩咐，喂给他几口糖水后，他才勉强缓过劲，也稍稍放下不知保持了多久的戒心。
　　男人喝过糖水，又缓了少许时间，身体终于开始发力，只是因为右手不能动的缘故，他坐起来得十分辛苦。可就算如此，他坐起来的第一件事，竟是先对眼前人尽可能地施以礼数。
　　陆晴萱看他的这些举动，最先想到的便是他应该出自名门世家，否则，很少有人会在性命垂危之际还能将礼数做到如此地步——定是积年累月地严格要求才能养成的习惯。
　　洛宸闷着脸色，不知心中作何想，眼睛却盯着男人瞬也不瞬，等着他将该行之礼行尽。男人也感受到洛宸的眼神，不明就里地移过眸子与她对视上。
　　洛宸冷冽的声音终于悠悠地响起：“柳毅笙。”
　　男人：“……”
　　“是也不是？！”

　　柳毅笙！！！
　　洛宸平素话少，不说则已，一说就指不定会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果不其然。
　　她话音才落，方才还对这男人有着各种猜测的陆晴萱身子瞬间僵直了；六个男人更是齐刷刷地朝洛宸看来，僵滞的神情爬满震惊的脸庞，显然他们跟陆晴萱一样，对洛宸的话感到难以置信。
　　至于男人的表情，此刻早已翻了天一般，本就苍白的脸上连最后一点血色都好似被吓没了。他艰难地向后退去，最终又被墙角挡住，再无可退。
　　陆晴萱看到他的左手下意识在床上摸着，应该是企图能摸出什么自卫的东西，但几番下来，却也徒劳。若不是现下右手残废，身体虚弱，只怕他要抄起床边的凳子，朝洛宸脑袋上招呼过去了。
　　他太害怕了，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恐惧，比起被救的庆幸，他现在更多的是重新跌入深渊的恐慌。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柳毅笙？”洛宸面色不改，语气却更加低沉，这么多人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挤着，居然还能感到丝丝缕缕的寒凉之意。大概太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她问话时的样子俨然似在严刑逼供，不免给人一种要将男人从床上薅下来的错觉。
　　“你别这样。”眼见气氛越来越不对，陆晴萱赶忙上前挡在二人中间，随后又扶着洛宸的肩膀小声道，“柳毅笙不是六年前就死了，提他做什么？”
　　“晴萱，他没有死，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死，而是被绛锋阁囚禁了。”洛宸垂下玉眸，焦急又无奈地看着陆晴萱，尽可能让语气缓和，“此事除了戾王，只有阁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但又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被囚在何处，包括我。直到近日我想到一种可能，若是能早一些，我定然踏破铁鞋也要将他寻到。”
　　洛宸越说越急切，声音居然隐隐发起了抖，眼神中也漆上了一层淡淡的悔意。相识这么多天来，陆晴萱还从未见过洛宸这个样子，心尖上陡地一抽，竟也随着她的话莫名焦躁不安起来。

　　陆晴萱不是绛锋阁的人，但她知晓“柳毅笙”这个名字，而且与这天底下大多数人一样，只是知道这个名字，知道他是藏兵谷的少谷主，知道他在六年前的楚王谋逆案中，被朝廷的剿逆军斩杀在了乱军中。
　　谁又能想到他没有死，而是被绛锋阁囚禁在一个连洛宸这个阁主都不知道的地方六年，折磨了六年。
　　难怪男人会这么害怕。六年时间足够让世人相信一个人的死亡，现下这世上知道他真实身份的，除了戾王和绛锋阁那为数不多的几人，还能有谁呢？
　　“够了！”众人的注意力还在洛宸和陆晴萱两人身上，床上的男人突然大吼一声，他行动不便，嗓门却是硬着头皮提高许多，“我是柳毅笙。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既然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他就这样端坐在床头，因为吼得太过用力，扯得伤口时不时传来阵阵疼痛。可他就是这般坐着，怒目圆睁地与洛宸对视：“眨一下眼，我柳某人就不是好汉！”说完，还瞪着眼仰起了脖子，那模样果真似下一刻就要英勇就义一般。
　　陆晴萱斜眼看他，觉得他既可敬又可悲，既可怜又可爱。

　　……洛宸寻柳毅笙做什么？会杀他吗？
　　……不，她说过，她不欢喜杀人的。
　　陆晴萱摇着头，把脑袋里一些奇怪的想法甩了又甩，抬头觑向洛宸，见她眉目不知何时已平和下来，倒是柳毅笙依旧带着敌意与洛宸对视着。
　　洛宸不动声色，神情寡淡，任由柳毅笙仇视着，旁人亦不知她心中所想。良久，她终于有了动作，竟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柳毅笙：“……”
　　陆晴萱：“……”
　　洛宸绝对是用最简洁形式表达最复杂情绪的第一人。柳毅笙前一刻还怒发冲冠，后一刻竟因这一声长叹蓦地软了心肠，莫名其妙地心疼起眼前的女人来——她这一声叹息，分明掺杂进太多化不开的愁绪，让人不忍再听。
　　洛宸长睫轻垂，瘦削高挑的身影在灯下轻晃着，一向冷冽的嗓音此刻也有了少许温柔。
　　她对柳毅笙道：“你活着，就很好。”言毕转了个身，居然轻轻拉开客房的门走了出去，身影也随之融进了客栈二楼走廊的幽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