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忆人》姚歪歪

54、我跟你走

　　自妩姬心性大变后，极少体会害怕的滋味，随着年岁的推移，她甚至淡忘了这种陌生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她深刻的感到一种恐慌和惧怕。
　　她从未考虑过风临竹会记起所有，她不需要考虑，因为吞噬的记忆将被永远埋在心里，她所要想的，只有在他失去记忆后远离他。
　　她以前很自私的认为，记忆被收掉，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他下过怎样的誓言，她都无需对他感到愧疚，因为他永远无法拿昨日与现在进行比较。
　　可如今，她的能力消失殆尽之时，却将所有的记忆都还了回去，这是她始料不及的，更是她从未考虑的。
　　这样的他，该如何面对？

　　疯老敲了敲房门，一下将她瞧醒。“丫头哇，饿了吧。”
　　妩姬望着手中碎裂的黄梨木，怔愣愣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疯老等了许久没听到回答，便道：“我去找卫迦小儿弄些吃的，你先呆着吧。”
　　待妩姬反应过来时，疯老已经走远。
　　她失神的跌坐在凳子上，稀薄的暮光透过门窗洒了进来，将静坐的人儿与沉寂的家私包裹成一团，寂寂无声。

　　十七岁那年，她走出虚怀谷，在京城四处打探了五日，终于在城角一家客栈里找到了风临竹。
　　他一如初见那般，一袭素白的长衫纤尘不染，眉宇间一派淡然谦和，一点一点揉进她的心房。谦谦公子，温雅如玉，那时，他是她认识的人中最温柔的一个。
　　她看过太多势利的嘴脸，见识过各种丑陋的人心，唯有他，这个在七岁风雨交加之夜伸出过一次援手的男子，一瞬照亮了她阴暗的心房，烙下一块不可磨灭的烙印。
　　那如暖风三月般的感觉令她贪恋，对她而言更是弥足珍贵，所以，觉得应该报答他。

　　她绽开笑容，捋了捋身上猩红的长裙，微微一礼，却是道：“我叫疏听云，风公子别来无恙。”
　　当时他执着一杆紫毫，笔尖点着一盏半开的芍药，正待勾上一星鹅黄的花蕊便能成就风姿，闻见她言微一怔，对着她缓缓一笑，比窗外艳阳更为灼眼。
　　“疏听云......疏姑娘，在下怎不记得你？”
　　她眼睑半垂，半压住眼中的潋滟景色，笑道：“我识得你，便足矣。”
　　我识得你，便足矣。
　　重逢的一句对白，好似两人情分的一句预言，我知你，你不知我，便已足够。

　　识不识得她不重要，她前来只想报答旧日恩情，他的恩情，不仅仅限于救了她一命，更令她难以忘怀的，是在她最无助黑暗的时刻，送来的一束温煦的阳光。
　　她时常会想，认识风临竹许是她这辈子里最温暖的事情，她给了他一段与众不同的回忆，她喜欢温和的人，连带着对他也是前所未有的好感。
　　那时的她情窦初开，分不清喜欢与爱的区别，便觉着只要与谁一起开心，便是好的。
　　以至于在她收掉记忆以后，只痛过了那么一阵，便放开了。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然而一碰到风临竹，一切都变得混乱了。留恋他的好，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贪婪的想索取一些不曾有过的温柔？
　　她糊涂了。

　　但是，她终究欠了他的。

　　妩姬忽然觉得很疲惫，她开始怀疑，认识风临竹，是不是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他二人本就不是一路，作何要任性的去贪恋那一处虚幻的风情。
　　也许在他救下她以后就该避而远之，无端生出这么多是非，都是自讨苦吃的结果。
　　然而，现在想再多都无用，事成定局，只能自己收拾。可是，收拾......该如何收拾？
　　虚软无力的握了握手掌，力气从指缝间漏走，她不敢下狠心。
　　她害怕面对。

　　门外传来轻微的细响，一下打破她的沉思。
　　响声好似硬物摩挲之音，妩姬行到门边侧耳倾听，忽听门外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
　　“姐姐，你在吗？”
　　妩姬心里一暖，一时柔肠百转，轻轻回道：“在的。”
　　疏问水仿佛笑了笑，随即道：“这老头上的锁很是奇怪，我打不开，怎办？”
　　妩姬笑道：“那就将他的门砸烂吧。”

　　“那你退开些，小心伤着。”
　　妩姬退到一侧，只听“嘎嘎”几声脆响，一条裂缝自门中绽开，迅速向外延伸，“哗啦”一声，顿时碎成□□片，轰然倒塌。
　　就着不太明晰的夕阳，一名墨衫男子立在门口，嘴角隐隐挂着笑。
　　妩姬将他看了又看，汝城之别后再没相见，粗略一算竟过了月余，不由怅然道：“弟弟，是姐姐拖累了你。”
　　疏问水只是笑，并不言语。

　　妩姬牵住他，笑容略带伤感：“姐姐总是给你惹麻烦，一点也没有做姐姐的样子，原来是，现在也是，真是混账。”
　　疏问水翻手牵住她向外走去：“怎的说这些话，一点也不像你。”
　　妩姬笑问：“那什么样子才像我？”
　　疏问水脚步顿了顿，继而道：“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好。”
　　妩姬闻言失声笑了起来，眼角不由得有些酸涩，紧紧拉住疏问水，缓缓道：“我到希望你什么都不明白，这样好叫我照顾你。”

　　疏问水忽而转身看住她，抬手理了理她纷飞的散发，眼中闪过一抹柔色。
　　“我也是这么想的。”
　　妩姬蓦然觉得他变得很陌生，一瞬间有股子气堵在胸口，莫名伤感，却见疏问水又背过身去，拉着她继续前行。
　　妩姬总觉着他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对于这个弟弟，她唯一的亲人，了解的太少，现在与他一起更是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她想问，又不知该问些什么，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沉重的，阴暗的，难以言说的，她怕她一问，捅破了那层膜会让他们承受不住。

　　二人沉默的走了半刻，妩姬忽然停住，问：“我们去哪？”
　　“离开祁山。”转身看着她，柔缓道：“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妩姬眺望着凝重黑沉的山峦，幽幽道：“一走了之吗？”忽问：“穆韩逍在何处？”
　　疏问水静默良久，才道：“被风临竹捉住了。”
　　妩姬惊异道：“捉住了？”
　　疏问水不语，拉着她继续前行，这一拉却没拉动。回看身后埋在黑暗中的女子，黑夜将她吞没近半，盖住了她的神情。
　　妩姬突然轻笑出声，道不尽的苍凉：“弟弟，姐姐是不是太过自私任性了？”
　　疏问水沉默的盯着她，妩姬自嘲一笑，兀自道：“自私，任性，骄纵，蛮横，做事不管不顾，惹了一堆又一堆的乱子，叫你们操心了一次又一次，我这样的人真该下那拔舌地狱。”

　　笑了一阵，轻轻一叹，又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这样自私下去，还让我反省起来作甚？”
　　疏问水柔声道：“所以我说，还是你不明白的好。”
　　妩姬紧紧捏着他的手，似挣扎，似畏惧，又似无奈，猝然一笑，终是开口：“弟弟，我要去找一个人。”
　　“风临竹，还是穆韩逍？”
　　妩姬垂着头，久久，才道：“都要见。”
　　“见了打算如何？”
　　妩姬茫然道：“如何......我不知道。”

　　疏问水凝视着她，轻笑一声，道：“既然不知道那便算了，跟我走吧，那些事由他们去，风临竹也好，穆韩逍也罢，莫去理会了。”
　　妩姬抓着他的手有些发颤，她自然想走，却已走不开，她再不能像以前一样背负了一身债孽仍旧泰然自若。她已然不是往日那个骄横的女子。
　　疏问水的神情一瞬间暗了下来，他揽过妩姬，喟叹一声：“与我一起过一段日子，不好吗？”
　　妩姬似下一道重誓般坚决道：“此事一完，我们就离开！可好？”

　　疏问水嘲弄的笑了笑，没让妩姬看见，不答好也不答不好。待穆韩逍重归自由，他怎会忍心放妩姬离开？
　　“穆韩逍对你，就这么重要？”
　　妩姬愣了愣，不想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沉默良久，轻声道：“我只是对不住风临竹。”
　　“你骗的了自己，却骗不过我。”
　　妩姬顿时无言，疏问水揽着妩姬的手一紧，紧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倏地又松开，拉着她急速向山下走去。
　　“无妨，风临竹也好穆韩逍也罢，总归这辈子你记的最深的，只会是我。”

　　羽卫军营帐内，一灯如豆，就着晦暗不明的灯光，风临竹失神的盯着桌上一张纸笺，长指一寸一寸抚过每一个字眼，却未看进心里。
　　帐外传来两声闷响，接着帐帘一卷，微寒的晚风扫过，灯火一瞬间变得细小狂乱，须臾又安定下来。
　　风临竹动作一滞，未抬头，沉默了一阵，终是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妩姬立在门口不敢去看他，盯着斜里一堆书籍，闷声道：“我来了。”
　　风临竹坐了一阵才缓缓起身，沏上一壶热茶，倒满一杯，搁在就近一张矮桌上，语气波澜不惊道：“既是旧识，理应已茶相待。”说完又坐回桌边。

　　妩姬犹豫片刻，坐入矮桌边的太师椅上，僵硬的端起茶盏凑到嘴边，看着清茶里漂浮游曳的绿叶，蓦地发起了愣。
　　她素来饮酒，鲜少饮茶，为此风临竹劝过不下百遍，她自岿然不动。劝阻无果，他只得翻遍书籍查找病因，却依然无果。无奈，他走遍酒楼茶肆，想寻一品她入的进口的茶种，终是在童山一个寺庙里求得一种配方。
　　她念他苦心，将他好不容易配出的茶水抿了一口，虽不如寻常茶水那般苦涩清淡，却也沁人心脾。她问他如何配制，他却笑道，她这人甚是了解，若告之于她便不会记得他的好，遂缄口不言。
　　妩姬端着茶盏，勉强压抑住心中的酸痛浅浅缀了一口，此时的茶水却比以往所尝过的任何茶水都来的苦涩。

　　“我盼你来，也知你会来，却又不想你来。”风临竹缓缓开口，语中仍不辨喜怒。
　　妩姬的手有些抖，只得将茶盏放下，盯着地面的绒毯，艰涩开口：“我......”
　　风临竹打断她，缓声道：“我等了这么久，本想让你给我个解释，此时却一句也不想听。”顿了顿，补了句：“应是不敢听才对。”
　　他走了过来，看着她低垂的头，撩起她一束青丝，淡淡道：“我本想问，你此番前来是对我有愧，还是因为穆韩逍，但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问了，因为你必须跟我走。”

　　妩姬倏地抬头，望进他深邃幽深的眼眸，一瞬失了镇定。“为何......”
　　“没有为何，就如你执意收我记忆一样，没有为何。”
　　妩姬缓缓垂下头，将所有的情绪埋在脸下，风临竹看着她挣扎的模样，眉间闪过一抹哀色，深吸一口气，道：“你若没当初那番行为，今日便不会这般难做，有因必有果，有果，你就当承担。”
　　妩姬闭上双眼，有果就得承担，一切皆有她而起，便该由她结束。
　　“好，我跟你走。”

　　风临竹冷淡的神情愈发不辨悲喜，他倾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听云，莫说我逼了你，是你先将我逼迫至此。”
　　妩姬紧闭着双眼，不敢看他。一瞬，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跟你走，但是将我师兄放了。”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妩姬撇开头，道：“既然由我承担，便与我师兄无关，我答应你，你放走他之后不管他如何找我，我都乖乖跟你走。”
　　风临竹沉默半晌，将一件白狐大氅披在她身上，为她系紧束带，“你说的我听到了，初冬将至，天气微寒，莫着凉了。”
　　妩姬抓住他的手，急道：“你答不答应我？”

　　风临竹动作一顿，妩姬惊觉自己的失态慌忙放开手，忙将脸转开，许久，却听他又继续起手中的动作，静静道：“好。”
　　末了，忽然握住她的手臂，拉着她向屏风后方行去，力度之紧，紧得她骨头快要碎掉。
　　妩姬睁大眼睛看着他，问：“你要......”
　　风临竹猛的抱住她，双手紧紧箍着她，令她险些透不过气来，她想问，却发现他全身在轻微的颤抖，不由得心底黯然。
　　风临竹深深埋在她肩窝，好似在确认怀中的人儿，语句破碎：“听云......你到底在哪里？”

　　妩姬眼中晕出泪水，目光模糊成一片，有种不知身在何方的幻觉。
　　她哽咽出声，声音模糊难辨，苍凉的有如帐外颓丧的秋夜。
　　“我一直看着你，在河对岸，看着你......”

作者有话说

　　好吧，我纠结了，纠结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