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忆人》姚歪歪

43、中秋之月

　　妩姬倏地睁眼,继而缓缓闭上，风临竹见她如此，心里更确定了几分。
　　搬来一张太师椅坐下，两手交叠着，徐徐道：“我曾因病失过一段记忆，在那段记忆中，是不是认识你？”
　　妩姬僵躺在床上，沉默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风临竹淡淡道：“我听闻你拥有异能可收人记忆，并以此赚取钱财，都说我是因病而失掉的记忆，话说世上有什么病可损人记忆？”转而字字咄人：“我的记忆是不是你收的？”
　　妩姬终于睁开双眼，眸光里情绪莫辨，宛若风间的蜉蝣，满是浊世中奔波后的疲惫。

　　“你很聪明，但又不够聪明，记忆失掉便失掉了，何必再去追寻？”长睫如影，颤了颤，看向风临竹：“没错，你的记忆是我收掉了，你打算如何？”
　　风临竹有一瞬间的怔忪，继而道：“为何要收我记忆？”
　　妩姬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转而勾起一丝浅笑：“为何......世上之事哪有那多‘为何’？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失去了，再无回环的余地，问了也是多余。”
　　风临竹走向她，身体前倾，带着逼人的气势：“我只问你原因，凡事皆有因而起，我需弄清前因！”

　　妩姬淡然回望着他，无喜无悲，薄唇轻启：“我说了，我为何要告诉你？”
　　风临竹的眸光凝成冰寒的刃，直指向床上无波的眼眸，妩姬看着他如看着一陌生之人，曾经浅藏的悸动与萌情早经是非纷扰淡化得所剩无几。
　　盎然绽放的花朵，开过了一个春，便满心惦念着下一花期的繁丽，曾经行过的妙美随着凋谢的花瓣成了过往琐事，零落在秋冬阴湿的泥土里，再无回首的机会。
　　风临竹莞尔：“你是生意人，我既是你曾经的雇主，若要取回原来的货物定需付出代价，开个价吧。”
　　妩姬心头蓦地爬上酸涩，有些怔怔然，眼眸忽有些胀，却是干涩的难受。

　　那被自己埋在心底欢愉的过往，回味起仍能牵起微笑的昔日，如今正被人赤裸裸端出来明码标价的卖着，叫她如何释怀？
　　讽笑一声，似笑他的单纯，又似在笑自己的多情被那无情扰，字字刻薄尖酸：“与我交易，也要看我愿不愿意。”
　　风临竹一瞬间燃起一股怒意，此女子三番两次剥他颜面，忒不识好歹了些，语中不由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隐怒：“那你要如何才满意？”
　　妩姬瞥开目光，冷冷道：“如何都不能满意，不告便是不告，你请回吧。”
　　风临竹怒极反笑：“是任何人求回记忆都不愿相告，还是唯独对象是我而不肯说？”

　　妩姬阴阳怪气回道：“风公子，风寺卿，你是何身份？切莫将自己看的太高了。我本就是一江湖女子，想做的事，不想做的事，皆随性而为，做与不做权凭我喜欢，谁也求不得，谁也逼不了，莫将那朝堂上与人打交道的伎俩用在我身上。我不想说谁也掰不开我的嘴，哪怕是死也不会说半句。”
　　风临竹见她如此固执忍不住想去掐她脖颈，半路又猛的停住，一甩袖怒冲冲的甩门而出。圣人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不屑与小人计较，更不能为难一女子，但他不能任凭一女子摆布，终有一日定要想出应对之策。
　　妩姬听着那一声猛烈的关门声，艰难的从床上坐起，望了望窗外清冷的月色，恍然间似又回到疏家的大宅子，儿时每逢遭爹爹责骂，她便趴在窗台上看银盘般美妙的月亮，围着月亮画一个圈，委屈的细数月上斑斑灰影，如身陷囹圄般空寂而寥落。

　　今夜的月亮圆润且饱满，几日后便是中秋，家人团聚时刻，她蓦地觉得凄清的寒冷。

　　◇◇◇◇

　　月上柳梢头，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之朝，夕月之夕，正值中秋。

　　妩姬冷漠的看着侍女在院中设下桌案，摆上果脯月饼，张罗罢燃上一盏灯，一灯如豆，衬得空旷的庭院愈发清冷。
　　侍女行来，缓声道：“今儿个是中秋，少爷命奴婢在院中设下案台，以祭月神。”
　　新来的侍女大约二十有三的年纪，沉稳内敛得不像话，带了分老气横秋的模样。
　　妩姬斜靠在梳妆台边，一手支头，淡淡扫了眼院中的景致，几分孤冷道：“活了二十几个年头从未过过一个正儿八经的中秋，做这些形势只会凭添伤感，还是撤了吧。”
　　侍女闻言颔首退了出去，入院依言拾掇起来。

　　妩姬看向铜镜中的剪影，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发丝三两根垂在脸侧，稀疏而顺直，一点红唇若那不慎落入雪中的血滴，泛着不正常的妖艳。
　　许久未见，这面相又病态了几分，竟让她有些陌生，不知该哭该笑。
　　触了触嫣红的唇，忽而起身推开房门。
　　侍女被她突来的动作惊了一下，妩姬看了看未清理完毕的桌案，笑道：“莫收拾了，既然送来，不吃便浪费了。”
　　说罢坐在桌边。

　　侍女愣了愣，只道她性子反复无常，便将收起的东西放了回去。
　　妩姬戳起一片切好的西瓜，一看便知瓜肉清甜多汁，放进嘴里嚼了嚼，满足的点头称赞。
　　吃了一阵觉着无趣，便道：“我吃不下这么多，你与我一起吧。”
　　侍女摇摇头：“奴婢不敢坏了规矩。”
　　“你不是我的人，无须跟我讲规矩。”
　　侍女直直立在一边，依旧不肯逾越。

　　过了一阵，妩姬仍觉无趣，只得挑起话头有的没的扯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依言而答：“奴婢名为心画。”
　　“心画......好名字。如今正是中秋，为何不回去与家人团聚？”
　　侍女随即脸色黯然：“奴婢自小被卖入风家，不知父母为谁。”
　　妩姬捻着竹签的手顿了顿，好半晌，才道：“无父无母啊，看来与我一样......”
　　侍女忙道：“奴婢不敢与姑娘相提并论。”

　　妩姬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有些想笑，遂顺着她道：“不错，确实不能与我相提并论。”放下竹签抓过近旁一张月饼，端详着，道：“被父母所卖，不知晓父母的好过知晓父母的，确实不能相提并论......”
　　侍女猛的惶恐：“姑娘......”话未道尽，却觉手中被塞入一个月饼，就见妩姬笑着道：“无须感怀，中秋本是欢喜之日，断不应用来伤春悲秋。”
　　又拿起一个月饼细细尝了一口，啧啧称赞：“大理寺卿家的月饼果然与众不同，较我幼时吃过的美味许多。”想了想，似乎离开虚怀谷后便没尝过月饼滋味，遂又咬了一口。
　　侍女拿着手中的月饼不知是何感觉，只得放进嘴中嚼了起来。

　　月下二人无声吃着团圆饼，心思各异，沉默无话，一时院中只闻细小的吞咽之声。
　　忽而院外传来脚步之声，不多时，一个人影顿在院门口，妩姬瞥了人影一眼，动作一滞，半口月饼含在嘴里忘了吞下。
　　那人影停在门口好一阵，才带着踌躇与彷徨向她靠近。
　　月光渐渐映出那人的身姿，裘袍款带，琳琅环佩，锦衣素服，腰间玉坠“叮叮”作响，清音缭绕，好似踏月而来。妩姬忽有些恍惚，不知是给月色迷了眼，还是被月饼的甜香昏了脑，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那人艰难的行到妩姬面前，嗫嚅了好一阵，才犹疑唤道：“妩......妩姬。”
　　妩姬垂下眼睑，放下手中半张月饼，语气不辨喜怒：“许久未见，你倒是变得意气风发了。”
　　那人身体猛的一僵，低下头，盖住面上心虚的神色，轻声道：“你，你莫笑话我。”
　　妩姬调笑着：“怎的？莫非我说错了？想当初跟着我的时候穿着布衣，吃着糟糠，日日被我逗弄，如今离了我却成了一翩翩公子哥，怎的不是意气风发了？”
　　夏恩依旧垂着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喉咙似有根刺卡着，言不出，语不尽。他推了宫里的酒宴急急赶来就为见她一面，心里有好些话想说，又有好些话不敢说，无论如何，觉着只要和她说上一说，心里就会舒服一些。

　　妩姬见他一直沉默不语，笑道：“怎么？二愣子何时成哑巴了，以前不是话挺多的吗？”
　　夏恩听着她调侃的言语，想起昔日与她一起笑闹的种种，胸口堵的发疼，又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再是忍不住，一滴泪直直垂了下来，掉在他白缎的鞋面上，晕成一朵淡淡的花盏。
　　妩姬一愣，行到他身前，放软了声音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的哭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骂着：“莫不是有人见不得你好，便使绊子欺负你？谁敢动我的人，告诉我，我教你报复回来。”
　　几句随意的话语，弄得他的泪水似溃堤的洪水，愈发泛滥。

　　妩姬见他不成器的模样，恼道：“大过节的哭什么，像什么话？跟了我这么久怎还是这温吞性子！与我喝几杯酒，陪我过过中秋赏赏月。”
　　夏恩擦着泪水，哽咽道：“你不是赶我走了嘛，为何还要好心劝我？”
　　妩姬睨了他一眼：“我赶你走了，你又为何回来见我？”
　　夏恩猛的一怔，心里闪过一丝欢喜，又被那愧疚吞噬，看着妩姬咋咋呼呼的朝心画讨酒，心里更是百般滋味烧灼。
　　轻轻一言，如那山中冉冉飞落的秋叶，轻声触地：“对不起。”

　　唯这一声抱歉比过千言万语。

　　本是极轻的一声，不想仍旧入了妩姬的耳，诧异看向他：“为何道歉？”
　　夏恩心口给人狠狠抓了一把，惶然受怕，忽又不知从何处生了勇气，抹干脸上泪水，直直看向她，铿锵重复着：“我只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妩姬终于察觉他有些不对劲，收起笑意，对视着他：“我收你的歉意总该有个理由，你总得给我个明白吧。”
　　夏恩紧闭着嘴，心里两方交战。本是因穆韩逍一事对妩姬心生愧疚，那愧疚百番折腾着他让他无法安心，总觉着该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才能纾解，可如果今日将事挑明了，妩姬若怪责于他该如何是好？
　　如果从此她怀恨在心，再也不理会他，该如何是好？

　　一想到如此，夏恩心里的痛楚蓦地增倍，那痛竟比多日来愧意的煎熬更是难耐，几欲让他失了呼吸。
　　瞒着！脑袋里猛然蹦出两个字，瞒着，兴许还能与她多相处些时日。
　　这样一想，心里的痛又平静了几分，夏恩转开脸，思索许久，道：“今，今天过节，不适合谈这些，等哪日得空我再告诉你。”
　　妩姬向来如此，别人不欲相告的事情从不过问，他又是那软柿子心性，便不再计较。
　　妩姬问心画要了几壶酒，摆在两人之间，大手一挥，豪情万丈。
　　“来，难得有人陪我过中秋，跟我喝上几杯，咱们不醉不归。”

　　◇◇◇◇

　　今夜的妩姬特别高兴，许是她天性使然，许是她借机将那纷扰暂时抛在脑后，拉着夏恩喝了好些酒，又问心画要了好多壶，一直从清淡的果酒换成烈性的湛珠碧。
　　原是果酒夏恩还能喝上几口，换成烈酒便只能望尘莫及，喝到最后只有看着妩姬自斟自饮的份了。
　　月上中天，院中不知何时已倒满了空酒壶，夏恩担忧的望着地上的酒瓶，劝道：“你喝得太多了，还是别喝了。”
　　妩姬脸颊微醺，泛着醉意的眼眸流光溢彩，指着夏恩的衣衫道：“你这身袍子真好看，比那粗糙的蓝布服顺眼多了。”
　　夏恩看了看身上的衣袍，点头附和道：“是啊，这是皇......父皇赠我的。”

　　妩姬一愣，随即了然笑道：“我道是为何，原来你是那落难的蛟龙，破镜飞升，蜕为贵胄。”
　　夏恩被她说得脸上发热，羞赧道：“我原本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小时娘从未提过我的父亲，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野娃子，常常羡慕那些家庭美满的乡邻，看着别人的爹手把手教自己的孩子习字打猎，便幻想着我爹该是个什么样子，严厉的，和蔼的，抑或是冷淡的。”如今得偿所愿，见着了自己的亲爹，看着他那威严的脸，那份埋藏在心底渴望已久的简单父子重逢之情，不知为何却寻不着了。
　　妩姬笑了笑，调侃道：“那皇帝断不是你这傻呆模样。”
　　夏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是啊，他不是。”收了遐思继而道：“但能寻着亲人总归是件幸事，若不是疏问水，只怕我仍旧孤苦伶仃一人苟活着。”

　　一提到疏问水，妩姬猛然想起她那挂念已久的弟弟，便问：“我弟弟呢？”
　　夏恩一怔，眼神飘忽道：“他，他说有事要办，不知去了何处。”他们回京途中撞见和莫王爷的追兵，疏问水为保护他受了重伤，如今躺在皇上给他新赐的府邸里休养着，这事他不敢告诉妩姬。
　　妩姬没做他想，点头似已明了，饮了口酒，没来由道了句：“如今离冬天不远，我想多陪陪他。”
　　夏恩听的莫名，问：“冬天怎么了？”
　　妩姬眼神轻轻飘来，刺得夏恩心口一缩。
　　“年后你将看不到我了。”

　　夏恩一惊：“你要去哪里？”猛然似有所了然，厉声问道：“你难道要去找穆韩逍？”近几日奔波赶路，夏恩并不知穆韩逍身坠悬崖，只闻妩姬只身一人呆在风府，便以为穆韩逍弃了她躲了起来。
　　妩姬笑了笑，似喜似悲：“找他，也许真能找到他。”她打心眼里不相信穆韩逍就这样死了，却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些期望他死掉了，死了，兴许能在黄泉里碰着，方便给她做个伴。
　　夏恩心里憋的难受，有种膨胀的感觉顶在喉间，想找个方式宣泄而出，又不知该如何宣泄，只盼能寻个物事狠狠砸了，一缓自己不平的心绪。
　　他望着妩姬，脸上不由带了几分恨色：“穆韩逍那样的人，为何还要去找他？”

　　妩姬无奈一笑：“什么人？我也想问问自己他是什么人？怎么就撇不干净。”那十几载的相处，不知滋生出何种情感，令她放不下丢不开，也不觉是世俗之中的情爱。在一起是天天嫌烦，一朝分开，竟似着了魔般常挂于心间。
　　妩姬苦笑一声，原来习惯，比那所谓的爱情更为可怕。
　　夏恩走到她面前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喝道：“你怎就执迷不悟？他不配你这般惦记着！”他为达目的毁了他师门，寻着一个荒谬的理由给他喂药，为能制住妩姬的蛊毒不惜下狠手，这样的人为何还要心心念念惦记着！

　　妩姬盯着手中的酒壶，几分萧索道：“配？什么是配，什么是不配，本就说不清个原委，我弄不清，也懒得弄清，只是觉着少了他怪不习惯的。”食指指向自己：“我这个人一向自私，觉着不舒服，便就着原因来解决，我不能没他，便只能找他。”
　　夏恩双手成拳，身体因愤怒，抑或是嫉妒，颤抖不已，逼人的眸光似要将眼前之人整个含住。这种感觉第一次体会，愤怒，也许是嫉妒，他无法控制。
　　“穆韩逍心狠！”夏恩咬牙切齿道。
　　妩姬“恩”了一声，以示赞同。
　　“穆韩逍手辣，穆韩逍阴险，穆韩逍从不顾及你的想法......”夏恩一迭声的细数出一堆，每列出一个罪状，妩姬便“恩”上一声。

　　夏恩话语一转，忽又道：“我，我现在是皇子。”
　　妩姬“恩？”了一声，以示疑惑。
　　夏恩抿了抿唇，忽而字字掷地有声：“我再不是原来那个傻子，再不会做那懵懂的少年，我如今有能力照顾你，对你好，成天脑袋里都是你，我......我就不行吗？”

　　盯着妩姬茫然的神色，似不够般又补上一句，坚定道：“妩姬，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