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忆人》姚歪歪

42、我叫妩姬

　　月下铺张着一个人影，砸在湖边光亮的青石上，顺着那人影寻去，青衫映着月光，模糊了那人的眉眼。
　　许是酒喝得有些多了，妩姬有些恍恍然，撑着窗棂的手有些软，遂一个纵身跳了下去，直直朝那人走去，行到近处又蓦地停住。
　　那人长手一挥，弹了弹衣袖，笑望着她。
　　“师妹好雅兴，月中独酌浅唱，也不喊我这师兄来凑个热闹。”
　　妩姬一个转身走回阁楼，听得背后有脚步声跟来，顿住，回望那人冷道：“我的师兄，只认一人。你，不配。”
　　男子微仰着头，佯装遗憾道：“师妹你这话说的好生绝情，到底是师从一人，不是否认了就没有这名分的。”
　　妩姬不理会他，径自回房，却听耳边扫过一阵风，忽觉腰间一紧，铃铛便被人捏住。

　　“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师妹为何终日带着这粒铃铛？”
　　妩姬看着他死皮赖脸的样子有些恼，却是扬起一张笑脸，和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玩捏着手中的沐虚铃，脸上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在下风末。”
　　“风末，想必应是风家之人，素闻风家曾为蔺朝四大家族之首，当年叱咤一时，好不威风，不想教出来的子嗣竟这般无礼。”
　　风末无所谓笑笑，道：“师妹同算官宦家庭出身，却不见半分官家女子的矜持与贤淑，我两彼此彼此。”
　　妩姬回身正对着他，依旧笑得文雅和煦，吐出的话语字字藏针：“拿自己与我比较，莫要高攀了自己。”

　　风末无视她刻薄的言语，将手中铃铛抛了抛，又凑到鼻端嗅了嗅，道：“此铃暗含清香，怕不是寻常女子的赏玩之物，想必另有乾坤，不知师妹可否告之师兄，这铃铛到底为何用？”
　　“我为何要告诉你？”妩姬理了理耳边碎发，笑容转媚：“再说了，我也没打算告诉你，能奈我何？”
　　只见寒光一闪，连接的红绸瞬间断裂，风末捏着铃铛笑得慵懒：“保护风家乃在下的义务，这铃铛内有玄机，防患于未然，暂时交与我保管。临竹费尽心思捉到你，便出不得丝毫差错。”
　　妩姬见他夺了铃铛，面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手如疾风向他手腕点去，风末一个扬手，躲过了她的攻击。
　　妩姬顿时怒气横生：“还来！”

　　风末手腕一翻，将铃铛纳入掌中：“既然拿了就不打算还，能奈我何？”
　　这世上不怕无赖，就怕比无赖更无赖的人，妩姬本就心绪紊乱，被此人一闹，蛰伏在心底的万千情绪一下喷发了出来，再没心思与他周旋。也不管身上带着伤，就势一个起身直直向他扑去，半路手挽一个花状，绽开纷乱错影皆直取咽喉。
　　风末徐徐一个侧身，袖袍款带轻扬，身姿迅捷利落，避开她的来势。
　　“师妹何须动怒？不过暂时保管几日而已，末了自会归还。”
　　仅仅一招便牵动身上数道伤口，妩姬不顾疼痛，咬牙切齿道：“不过风家的一个走狗，竟做些龌龊之事！我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风末出乎意料的好性子，面对妩姬的侮辱仍是一色淡定，“既是走狗，自然做不出什么见得人好事，师妹这般聪明怎会不明白个中道理？”
　　妩姬见嘴上讨不到半分便宜，继而出手愈发狠厉，招招直击他要害，风末仗着武功在她之上，遂无所畏惧，悠闲的一一避开，间或点拨下她的水浮步，弄得妩姬怒意更盛。
　　片刻时间，两人已过了十几招，妩姬按着胸有些喘，身上的伤口全数裂开，殷红的鲜血溢了出来，又被身上鲜艳的红衣吸了进去。
　　妩姬目光如电，死死盯着手上那粒沐虚铃，算算再有几日蛊毒就要发作，她不惧那梦魇，只是单纯的不愿穆韩逍赠她的铃铛被人夺去。

　　压下周身的痛意，昂首直立，脸面覆上一片冰冷的肃杀之气。
　　“你执意如此，莫怪我手下无情，要了你的命！”
　　“师妹要与师兄拆招，师兄自当奉陪，莫怨师兄无情，这铃铛暗含异香，若是与他人联络之物，会给临竹添乱，保险起见此物断不能还与你。”
　　妩姬见他执拗，脸上神情俱退，面色一片惨白，风末突觉一股毛骨悚然的冷意自她身上弥散开来，本能的肌肉紧绷，忽见她发丝渐雪，瞳仁染红，还未弄清怎么回事，眼前红光一闪，蓦地胸腔一阵剧痛钻入，击得他猛然向后倒去，掌中的铃铛脱手而飞。
　　风末狠狠砸在地上，一时竟无法起身，脑中片刻空白，听得近处传来一声嘶哑的低笑，好似沙砾摩挲，磨得人心口发怵。
　　紧接着，手腕给人踩实，“咯嘣”一声，骨头给踩了个粉碎，风末惨叫一声，惊惧的望向顶上之人。
　　狠戾的一张脸，血红的瞳孔似要将人咬碎嚼烂般阴鸷。

　　“妩姬”仰头深吸一口气，说不出的惬意邪气，一只苍白的几近发青的手缓缓伸向他，好似尖长的鹰爪，风末没来由的泛起一阵寒惧。
　　终是惊惶开口：“你......你干什么？”
　　“妩姬”嘴角一勾，牵起阴魅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狭长的缝，饶有兴致的看向他。
　　“干什么？拿你来活动活动筋骨。”声音低沉模糊，沙哑又似尖利。
　　风末闻言一惊，将他端详一番眼中猛的迸发出灼热的光芒，满脸不可置信：“你......你莫非是漠水昇？！”
　　漠水昇手停在半空，脑袋微微偏斜，笑得愈发带兴：“哟，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能认出我，真是难得，难得......”

　　风末半是恐惧半是热切的望着他，忽而朗声大笑起来：“没想到，没想到啊，本以为只是传言，原来真有极蛊之说，甚好，甚好！”
　　漠水昇望着他愉悦的近乎疯狂的笑容，尖着嗓子道：“看你如此高兴，怎的？你也想尝尝极蛊的滋味？”
　　风末笑的张狂：“极蛊，武林中人都道它狠绝诡异，噬人心智，控人心神，但运用自如，则为一罕世至宝，谁不想要？”
　　漠水昇笑得怪异：“哦？听你之言，你对它知之甚多啊。”
　　风末笑岔了气，咳了两声，道：“非也，只略懂一二，然而今日碰见如此情形，若能得极蛊获武林至尊之人相助，被控又何妨？”
　　漠水昇“咯咯”怪笑两声，怜悯的看着他：“相助？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也不问问我漠水昇是什么人？奉劝你一句，这种妄想还是断了为妙。”

　　风末不为所动，定定凝望着他，那般期望而又......贪婪，漠水昇睨了他一眼，一声冷笑。
　　忽而远处传来噪杂的人声，一群人提着灯笼向此处奔来，须臾便见领头的风临竹一脸急色匆匆赶来，看见“妩姬”微一怔愣，果断一扬手，招呼身后之人上前攻去。
　　漠水昇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看着众人执刀而上，唇边是掩饰不住的快意，缓缓抬手，抓过近前一人的脖颈，“嗑啦”一声，如拧鸡崽般干净利落。
　　余下之人见此情况肝胆俱裂，愣了片刻，霎时齐齐起身砍去。
　　漠水昇是个嗜血的疯子，有架可打便不分你我，见一个杀一个，指尖似利刃，毫无虚发。周身裹挟着淡淡的红光，动作迅捷狂傲，一如惊鸿游走，穿梭于黑夜之中竟有些迷醉的幻美。

　　风临竹忙行到风末身边，将他扶起，急切的问：“小叔，你怎样？”
　　风末看着那红景有些发痴，没有心思理会旁边的风临竹，入了默般喃喃念着：“妙哉，妙哉。”
　　风临竹皱眉望向院中的“妩姬”，蓦地想起当日初上支羊山，妩姬也是这般疯魔模样，她那沉浸于杀戮之中的快感曾亲眼领教过，霸道且蛮横，难以消泯。
　　如今穆韩逍不在，风末又身受重伤，府中无可制衡之人，心思转了无数轮，仍找不到解决之法。
　　眼见着几个护院皆被她迅速解决掉，那张有如鬼魅的脸，带着不满足的杀气，朝他一步一步行来。每踏一步，心口便是一震，那沉重的恐惧一点一点啃咬住心口，越是挣扎那撕咬越是强硬。

　　眼睁睁的看着那修长的手指攀住脖颈，惨淡的丽容倏地在眼前放大，鲜红的瞳仁死死缠住他的，勾卷着，拉扯着，明明想躲开那目光，却是挣脱不开。
　　手指在一点一点紧缩，空气被一丝一丝抽走，胸口似有千斤重，一寸一寸压挤出残存的气息。他张开嘴，急促的想索取外面新鲜的空气，却为气息溢出打开了通道。
　　意识在片片剥离，唯剩一片黑白交错的朦胧，都说人临死之前会闪过万千光景，美妙的，遗憾的，旖旎的，绚烂的，而现在，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剩，甚至对死恐惧都无法体验。

　　迷蒙之中脑中飘过一个名字，依稀而黯淡，彷佛是掩埋在久远年代里的一粒尘埃，悬浮在河流对岸，在他奔离尘世时远远的呼唤着他，一声一声，似那碧蓝湖水的波浪，轻轻击打着心扉。
　　迷离间，不自觉的，吐出那两个字：“听云......”
　　突觉脖间禁锢的力量一松，好似一瞬间给人砍断了枷锁，新鲜的空气一瞬间涌了进来，让他有些受不住，捂着脖子猛咳起来。
　　风临竹一时没从死而复生的状态中回缓过来，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尖啸的嘶叫，声音凄厉高悬，霎时又被黑浓的夜色吞没。
　　身前之人一个踉跄瘫倒在他面前，吓得他猛的向后一缩，却见妩姬褪了方才的异相，双眼空洞无神望着前方。

　　风临竹试探性的轻轻唤了声：“妩......听云？”
　　妩姬呆呆的看向她，眸光倏地转冷，阴声道：“你喊什么？”
　　风临竹听她声色回复往日的清冽，便道：“我喊听云。”末了，又问：“听云是......你？”
　　妩姬扑捉到他探寻的目光，笑容不自觉的变得涩然：“是与不是，与你何干？”忍着伤痛拾起地上掉落的铃铛，面无表情爬起身。
　　风临竹见她要走，鬼使神差的攥住她的衣袖：“是你。”倏地又被自己莫名的举动吓住，仓皇松手。
　　妩姬淡淡瞥了眼被他扯过的衣袖，转过身苍凉道：“我不是疏听云，疏听云早就死了，我叫妩姬。”
　　行了两步，回头继而重复道：“我叫妩姬，负罪之人。”

　　◇◇◇◇

　　方掩上房门，妩姬倏地栽倒在地，疼痛夹着麻痒冲过四肢百骸，满胀得她无力可使，衣裳遭不住血液的负荷，流了满地。
　　两名丫鬟躲在角落不敢靠近，经过方才一事，她们早已视妩姬为邪鬼，生怕她一个动怒拧了脖子。
　　妩姬瞄了一眼，尝试着挪挪手臂，身体却似掏空了般，半分动弹不得。
　　贴着冰冷的地面，任由着血液潺潺流出，心里计算着，照这样流下去，多少个时辰会血流殆尽？死后变成一具惨白的干尸，若在黄泉之下碰见穆韩逍，定会拿她好一番取笑。
　　恍惚间，又回忆起儿时跟随穆韩逍玩闹的日子，那时她懵懂，他精明，凑成一对常能找着乐趣，只是可惜旧时无知胆怯，没有好好品尝那简单欢乐的日子，待到懂事后，已成了满怀怨恨的稚子，无暇回味那些旧日时光。

　　想着想着，不觉绽开一丝笑意，常被他人的记忆所扰，却忽略了自己的记忆，如今还能回想起来，倒不失为一件乐事。
　　忽而门扉开敞，一股穿堂风扫过，一对白缎云底靴立在眼前。妩姬的笑容黯了黯，一双有力的臂膀小心翼翼将她抱起，稳稳朝卧房行去。
　　妩姬看着那人的侧脸，心口似给人触了触，随即化为一丝黯然，就着那夜风消散而逝。
　　“找大夫来。”
　　两名丫鬟闻言一颤，忙提着裙子小跑着出了阁楼。
　　妩姬见他站在床边没有离开的意思，倦怠的闭上眼，将那人阻隔在黑暗之外。

　　“明日我便将那些丫鬟换了。”风临竹声若清泉，无波无澜。
　　妩姬不答他，放任他立在身侧，风临竹，风临竹，曾经挂在嘴边的名字，如今念起来却是这般生涩。
　　风临竹看着她疏离的神色，莫名闪过一丝酸楚，这感觉来的如此突然，如此奇怪，让他摸不着头脑。明知该离开，不知为何似有只手攥着他的脚，使他不愿挪动步伐。
　　借着微弱的烛光，将床上之人的五官细细看入，因失血几近苍白的唇，秀挺的鼻，一双流光溢彩的水瞳，总带着世事与己无关的冷傲不羁，柔韧的青丝洒满整个床榻，沾着血液泛出妖冶的光泽，细长的柳眉，弯弯罩在眼窝边沿，似要裹住那顾盼的生姿。
　　他忽然忍不住想去触她娟秀的眉，为她添上一笔岱青之色。

　　怔忪间不由得问出了声：“我......是不是认识你？”

作者有话说

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出自 ---纳兰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