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忆人》姚歪歪

35、灭门之恨

　　夏恩记得那会初上山时，刚刚失去母亲，成天哭丧着脸，未展过笑颜。师父知他郁结于心，哀愁难以纾解，便放他在山中散心。
　　鸿鹫山地势高耸，景色优美，有如仙境，看在他眼里，却怎么都不比山下那个简陋清贫的家。
　　有一天，夏恩正蹲在后山大槐树底下数树叶子，以前跟娘亲住在山下的时候家门口有棵歪脖子树，娘亲时常抱着他在树下跟他讲故事，很多故事他听不懂，更弄不懂娘亲脸上各种陌生的表情，但是不想让娘亲扫兴，他便抬着个脑袋数树叶子，以免自己睡着了去。
　　以至于到了现在，只要看见头顶有大树，仍会忍不住去数那片片绿叶。
　　正当他数到三百一十七片时，一张脸挡在他面前，笑吟吟的说：“瞧见一个眼生的娃，新来的师弟？”

　　说着就用剑鞘挑起他的下巴，宛若一个浪荡的公子哥。夏恩有些不高兴，扁着嘴打算不理他，却见他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大大的灌了一口送向他：“看你愁苦着一张脸，来，这玩意能帮你忘记烦恼。”
　　夏恩疑惑的接过，摇了摇，就剩小半口的样子，凑近鼻端一闻，一股腥辣之气扑面而来，顿时还给他，道：“真刺鼻，我不要。”
　　那人挑了挑眉，拿过葫芦将剩下的酒喝下，又看了看夏恩那张苦菜花脸，抓起他笑呵呵的说：“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夏恩本想拒绝，但看他那张纯良无害的笑容，鬼使神差的点点头。

　　那日他带他去的是师父的后花园，偷了一盆白色鸢尾花，下山兑了二两酒钱。他买了酒分了他一壶，拍着他的肩膀跟个铁哥们似的：“我叫莫常在，以后山上有谁欺负你就来找我，我帮你解决。”
　　他深深记下了这句话，心想此人真是个豪爽的人。
　　然而，在山上呆了这么多年，整个鸿鹫山里欺负他最多的，正是这个莫常在，跟他关系最亲密的，除了师父，也是这个莫常在，虽然不乐意承认，但是他确实是与他交集最多的人。

　　而如今......
　　夏恩望着那双扭曲的双腿，一股泪意冲上眼眶。
　　莫常在盯着他良久，笑叹着：“小师弟你活着，真好。”
　　夏恩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蹲在莫常在身边，看了看那双腿，仍是不敢去碰，只问：“这是怎么回事？”
　　莫常在仰头望向天空，长长一叹，道：“技不如人的结果。”
　　在夏恩的印象中，三师兄虽然离经叛道了些，论武功却是几个弟子中最为出色的，哽咽着道：“你喜欢胡来就罢了，怎的把自己弄成这样？这是招惹谁了？让你......”让你失了一双腿，成一辈子残废。

　　莫常在的笑眼微微凝住，脸上渐渐罩上一层寒霜，夏恩鲜少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一惊。
　　莫常在艰难的伸出手，擦去夏恩脸上的泪水，静静道：“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莫给人见了笑话。”
　　夏恩愣愣看着他，不觉间想到初上山时，师父也是如此擦着他的泪，谆谆教导着。
　　心下恻然：“三师兄，你变成这样，师父知道吗？”
　　莫常在一顿，久久，眼中泛起浓浓的哀伤：“他，不会知道了。”

　　看见他如此眼神，突然莫名的，夏恩有些发慌：“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心翼翼的语气，连自己都被惊着了。
　　莫常在紧紧抿着唇，眼中似有惊涛骇浪在翻滚，一下就将人震了去，片刻，海浪又渐渐平复下来，化成一滩静谧的秋水，含着凄清的光。
　　“小师弟，鸿鹫山......没了。”
　　夏恩顿时脑中一片空白，怔怔看着他，似没听清般扯着他问：“没了？什么没了？你什么意思？”
　　莫常在只道：“没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夏恩仍是不信，声调不由得拔高：“什么都没有了？师父呢！师兄们呢！鸿鹫宫呢！难道都没有了！？怎么可能，你说的什么鬼话！”
　　莫常在无视他的怒吼，兀自沉浸在那噩梦中，悲切道：“没了，真的没有了，一个都不剩。”
　　夏恩啐了一口，站起身骂道：“呸，你伤的是腿怎么脑子不好使了？师父师兄那么厉害怎么说没就没了？我不信我不信！”猛踢他一脚，不够泄愤似捶打着他。
　　莫常在任由他着打，眼中晕出水光，却执拗的不肯落泪。
　　“小师弟，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已经无处可回了。”

　　夏恩似没听到般对着他一顿乱捶，捶了一阵，猛的埋在莫常在怀里大哭起来。三师兄虽然经常在嘴皮子上捉弄他，但是这一回，他明白，三师兄没有骗他，三师兄不会拿师门的性命跟他开玩笑。
　　他倒宁愿是他骗了他。
　　娘亲死的时候，他失去了一个家，师父将他带上鸿鹫山，又是一个新的家，现在，鸿鹫山没了，他真的无家可归了。天地茫茫，竟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

　　夏恩突然止了哭泣，一手抹掉满脸的泪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是谁干的？”
　　莫常在默了默，顿时周身泛起肃冷之气：“是汝陌山庄！”

　　◇◇◇◇

　　夏恩背上莫常在，坚毅道：”走，三师兄，我去找大夫将你的腿治好。“
　　莫常在无奈摇摇头：”小师弟，我这腿已经残疾了，再治......也不可能康复。“
　　夏恩凝视着他，满眼坚定：”就是治不好了也要治一治，总不能放任不管！“
　　莫常在看着他苦笑一声：”以前没看你执着，怎的在这事上叫起劲来，这伤三师兄比你清楚，还是莫浪费了那些良药了。“
　　夏恩见劝他不得，有些泄气，回身看了看院中众人，方才门口的那一小乞丐正睁着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他们。夏恩心里一软，拾了粒碎银子给他。”去给大家买些吃的吧。“

　　小乞丐兴高采烈的收了银子，转身奔到他母亲那儿去了。
　　夏恩转回头来，才想起要问：”师兄，你怎会来这里？“
　　莫常在忽然黯了脸色，想他虽说不上乃一叱咤江湖的豪杰，也算是名意气风发的侠客，如今落到如此境地，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原本逃出师门追拿妩姬，中途听闻师门有变，赶回山时为时已晚，只怪我年轻气盛，天真的以为凭一己之力能拿下那汝陌山庄的少主。原闻那饶千合是个病痨罐子，不想竟是做的表面功夫，那人武功修为皆高我几段，几番交手便落了下乘。“

　　顿了顿，莫常在继续道：”他并未杀我，而是将我双腿打断，挑断了我的手脚筋，丢在山庄外，意在折辱我。身为一名江湖之人失了武功变是一沾水的废柴，我几欲求死，可惜当时伤重，连自刎的能力都失了。后被这群乞丐撞见，便将我救了过来。“
　　这些人原本为憨厚敦实的农民，因灾害失了家园和田地沦为乞丐，他原本一心求死，与他们相交几日，忽而醍醐灌顶。

　　农民一生靠田地营生，祖孙几代被缚在田上，日日琢磨着那一亩三分地里的收成，只为求个温饱。失去了田地，失去了祖屋，便如世间无处可归的蜉蝣，何处可安生？
　　当那满脸沟壑的老乞丐捻着半口馒头，用他那干枯蜡黄的手小心翼翼的捏下小小一块递与他时，他忽然很是拗动，就如他哑着嗓子世故的说的那样：”人在世上走一遭不容易，是富是贵，是苦是贫，谁求的来？谁躲的过？莫要埋怨了天，莫要埋怨了他人，更莫要埋怨自己，凡事都是自己争取的结果，不管好坏，总归要对得住自己。“
　　自己敌不过饶千合，怨不了别人，怨自己，但不能对不住自己。求死，便是对不住自己。

　　一想通，莫常在便随着这群乞丐一路北上，来到汝城，不想竟会在此碰见夏恩。
　　夏恩一听到此处，忙将身上为数不多的银两全掏了出来，递给身边一名老者，感激的道：”谢谢你们出手相救。“
　　老者也不和他客气，收了银两道：”小兄弟客气了。你师兄失了双腿，以后要好好照顾他才是。“
　　夏恩狠狠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

　　当夏恩将莫常在带回客栈时，妩姬仍未归来，却见疏问水坐在大堂内悠哉的饮着茶，一身常服，发丝工整的束于头顶。
　　看见夏恩及他背上的莫常在，扫了两眼，又转回头喝茶。
　　夏恩背着莫常在艰难的向楼上走去，客栈的楼梯有些狭窄，木头老旧，踩在脚底下“吱呀”乱响。夏恩一手拖着背后的莫常在，一手攀着扶梯，一步步缓慢向上。
　　“咔”的一声，扶手突然断了开，眼见着就要摔倒了去，一阵风过，一股力量将二人稳住。
　　夏恩回头，见疏问水不知何时来到背后，拉住了他们。

　　夏恩尴尬的道了声：“谢谢。”
　　疏问水瞄了眼夏恩汗湿的衣襟，一手接过莫常在扛在身上，淡淡道：“走吧。”
　　夏恩不好意思麻烦他，但见他已经往楼上走去，只好跟了过去。
　　回到房间，疏问水将莫常在放在床上，却不急着离开，俯身查看起莫常在的伤腿。片刻，直起身道：“是汝陌山庄的功夫。这腿是救不回来了，先用些化瘀的药吧。”
　　莫常在一抱拳，谢道：“多谢这位少侠。”

　　疏问水点点头，转向夏恩：“他是你什么人？”
　　夏恩如实答道：“是我三师兄。”
　　“三师兄？”疏问水挑眉，看了看夏恩，又望向莫常在，若有所思道：“听说汝陌山庄上山攻打鸿鹫山，不想是真的。”
　　此话一出，余下二人顿时沉默下来。
　　疏问水径自坐在桌边，倒了杯凉茶，道：“汝陌山庄忍了这么些年，终还是动手了，饶贺居真够狠的，为了本破书竟会屠戮满门。”

　　二人依旧不语，却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疏问水漫不经心道：“不过这饶贺居真是幸运，上鸿鹫山时怀碧阁被人挑起内讧，闹的不可开交，无暇他顾。鸿鹫山的慕老爷子突然犯了怪病，部分徒弟都下山给老爷子寻药去了，山中防备空虚。这么多事情混在一起，也太巧了些，像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样。”
　　夏恩一愣，回来的路上莫常在已经将所有事情与他说了一遍，本以为汝陌山庄只是单方面利欲熏心导致的后果，竟不知事情背后还有这么多东西。

　　又听疏问水将茶盏一搁，续道：“可惜啊，饶贺居如愿以偿拿到了剑谱却是无福消受啊。”
　　夏恩一惊，问：“怎么回事？”
　　疏问水道：“回程途中饶贺居给人暗算，归西了，现在由他儿子饶千合继承山庄。”冷笑一声：“那饶千合也不是个普通货色，搞不好还是他撺掇饶贺居去攻打鸿鹫山的。”
　　“不过嘛，”疏问水眼神轻悠悠飘向夏恩：“饶贺居在时饶千合处处受制于他，即便有心也是无力，以他一人断是做不来如此周全。”

　　话到此处，莫常在终于听出话中意味，问道：“既然如此，那是何人所为？”
　　疏问水嗤笑一声：“我怎么知道，我不过是将听来的消息分析了下，省的你们不自量力跑出去送死。”
　　夏恩默然，以他二人之力确实什么都做不成，不禁暗生怨恨，怪自己当初没好好学武，如今什么事都做不成。一时众人无语，只闻指甲轻碰茶盏的细响。
　　疏问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到：“时候不早了，姐姐应该回来了。”
　　正说着，就听屋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叫嚷声：“夏恩呐，你快去帮我打两壶酒来。”跟着，门扉给人推开，走进一名红衣女子。

　　莫常在猛然深吸一口气，惊讶的看向夏恩，夏恩此时才醒悟过来，他一直瞒着师兄与妩姬的关系，何况原先莫常在追捕妩姬来着，现在这......
　　妩姬看见床上之人，愣了愣，几步飘来打量着莫常在，问夏恩：“这人是谁？”
　　夏恩支吾道：“我，我三师兄。”
　　妩姬又看了他两眼，却见莫常在盯着她的眼神很是不善，瞬间，心下了然，这人只怕是她众多仇人中的一个吧。撇撇嘴，无视他异样的眼光，抛下一句话，一甩手向屋外走去。
　　“受了重伤就安分些嘛，我才不屑对付一个瘸子。”

　　疏问水也跟了出去，等房内只剩他二人，莫常在指着门扉质问夏恩：“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夏恩垂着头，好一阵才道：“师兄，妩姬......不是外头说的那样。”
　　莫常在低叱：“我不管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光是引来无数人追杀这一点，你呆在她身边就不会有安宁日子！以你那点破功夫，你还妄想能保命!”
　　夏恩低声争辩着：“可是，过了这么久我也没出什么事啊。”

　　莫常在一拍床板，怒道：“你莫不是脑袋给马踩了！妩姬那女子喜怒无常心如蛇蝎，你跟她非亲非故，若非你于她有用，她为何会与你交好？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这几年白活的！”
　　夏恩一愣，喃喃道：“我，我只是欠了她的钱而已。”这话说的他自己都有几分不信，妩姬何时缺过钱了？那点钱于她只是皮毛，可若说他对妩姬有利用之处，他一个愣头青，武功不济，又有没有心机，对她能有什么用？
　　莫常在见他冥顽不灵，很是气闷，他这个小师弟向来呆愣，竟没想到傻到这种程度。
　　可是，夏恩再是蠢笨，也不是油盐不进的人，每每犯错，一经提点都会承认改正。
　　忽然，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想法。

　　“夏恩，难道你对妩姬......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BUG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