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忆人》姚歪歪

12、执着

　　傍晚时分，卫迦架着马飞奔而来，一路风急火急，茶也顾不上喝一口拉着穆韩逍在房中长谈许久，之后又匆匆忙忙赶着下了山。妩姬站在屋顶，红衣纷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一色淡然。
　　转头瞧见躲在马厩搭建临时睡窝子的夏恩，唇角一勾，调笑道：“小跟班，你在这儿搭睡窝子，还不如就近搭个小竹屋呢。”
　　夏恩抱着稻草当即愁苦着一张脸，他当然想搭竹屋子来着，可当他站在林中望着节节竹子摸着下巴思考该建个什么式样的房子时，穆韩逍轻飘飘的走了过来，笑若春水和颜悦色的对他不着边际的说了句“这支羊山上一草一木都归我所有，连带着所有竹子上的竹子毛”时，他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砍他的竹子了。
　　夏恩自见他第一眼起就有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敌克己，一见就哆嗦。也不知他是前世偷吃了佛前的供品，还是入庙为僧犯了戒律，今世竟搭上这两号人物。

　　妩姬见他扁着嘴不说话，玩性更胜，坐在屋檐翘起个二郎腿，晃啊晃的。
　　“诶，夏恩，这还没入夏呢，夜晚睡外头会凉着的，反正你是我的小跟班，不如与我睡在一起吧。”
　　登时，夏恩怀中的稻草簌簌而下，张着嘴半晌，吭吭哧哧道：“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男女授受不亲，你我怎能做，做这种有违礼数的事情！”
　　妩姬捂着嘴巴呵呵笑了起来，两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损道：“只是睡一张床上睡个觉而已，怎么？难道你居心不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
　　夏恩自我支吾着，跟你睡一道，我还怕你半夜来猥亵我呢。

　　“没错，君子之交，同床而卧，无伤大雅，看在妩姬如此照顾你的份上，夏恩你就答应她吧。”
　　夏恩顿时寒毛直立，慌忙俯身拾着散落的稻草，干笑着：“不了不了，我喜欢睡外面，以天为被，以地为榻，睡可观星，眠可闻风，还有什么能比睡外面更好的？”抬头望了望浓云密布的天空，心里阵阵哀嚎。
　　妩姬瞧着他仓皇的模样笑得愈发带劲，仿佛玩的不够尽兴，跳下屋顶伸手还欲去扯夏恩的衣领子，手伸至半路给一人卷入掌中，穆韩逍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蓦然出现在眼前，温声道：“你也闹够了，跟我去后山。”
　　妩姬闹了个没趣，甩开手转身向后山行去。穆韩逍漫不经心的微微侧头，好似瞥了夏恩一眼，夏恩顿时周身泛冷，眼观鼻鼻观心作沉思状。似乎听见他低笑一声，接着跟着妩姬的脚步去了。
　　夏恩见他们走远，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浑身疲惫哀叹着：这日子过得真不是一般的憋屈。

　　浓云缓缓徜徉而过，悄悄揭开半张月亮脸，一时黑沉的竹林唤出几许生气。银色竹林环抱着一眼乳白的池水，只见水上烟气缭绕，云遮雾罩般迷蒙，好似夜中仙境，神秘而美丽。
　　然而如此美景却听得一声轻言叹息：“师兄，非得泡这池水不可？”
　　三步开外的穆韩逍隐在暗处，似被黑暗吞食了一般，瞥不见一点阴影，只听得一声回叹：“这支羊山泉对你的身体大有裨益，每日泡上一个时辰，一刻都不得少。”
　　妩姬望着乳白的池水撇了撇嘴，一拉衣带，鲜红的罗裙缓缓而下，露出一副窈窕的胴体，少女特有的肌肤滑有如凝脂吹弹可破，在月夜中泛着淡淡萤光。
　　妩姬眼一闭，“扑通”一声跳入池水，紧接着传来一声疾厉的吸气声，深皱着眉头吼道：“呔！烫死我了！这样下去我就要成红皮猪了！”

　　攀着池沿就要爬上来，谁知肩上一沉，一股大力袭来又给按了回去。
　　妩姬气恼的瞪着池边的穆韩逍，那副欠揍的笑容恨不得撕破了踩烂了蹂躏在脚下。
　　“你，你个色鬼，原来说好的守在三步开外处，今日你坏规矩了！”
　　穆韩逍浅笑：“上次就是太守规矩让你给逃了，反正我目不视物，又不会将你看了去，有什么好在意的。”
　　妩姬自知说不过他，脸一转兀自生起闷气，全身给烫热的池水泡得阵阵刺痛，极为难受。
　　眼珠一转，反手抓住肩上手腕用力一带，“扑通”一声，穆韩逍顿时跌进池中，水花四溅。
　　妩姬看着全身湿透的穆韩逍好不快意，欢快道：“有苦同享，有难同当，有好东西怎能少了师兄的份。”
　　穆韩逍也不恼，指尖宠溺的抚过妩姬面庞，低低笑开：“好。”

　　穆韩逍向来厚脸皮，妩姬奈他不何，躲开脸上的手退开半米，久久不语。穆韩逍对着妩姬站立的方向，神情似专注，又似静默，濡湿的青丝熨帖在脸颊，不见狼狈，反而凭添几分欲拒还迎的魅惑。
　　妩姬低低叹了口气，收了玩闹忽而正经起来：“师兄，我这身子你又不是不明白，也不知哪天睡觉眼一闭就醒不过来了，你何苦这般缚着我，不如将我放之四海，逍遥了最后些日子吧。”
　　穆韩逍静静站着，似尊岿然不动的石雕，月光印出半张明灭的脸，虚幻缥缈。
　　“那时放你离开去助风临竹，弄得个风声四起心神疲惫，你也应当玩够了，现在又要离开......”穆韩逍忽而凑近，温湿的气息拂过她的眉眼，带着些许媚惑与娟狂，掷地有声道：“你以为你还走的掉？”
　　妩姬默默盯着他，良久，只得一声黯然：“师兄......”

　　与他相处多载，他的情意怎会不知？就是活的太过清楚明白，她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他不同于风临竹，爱过那一回将他记忆抹了，前尘往事不复存在，得以重新过日子。而穆韩逍眼已盲无法噬去他的记忆让他重新来过。多年对她呵护关照，已欠了他太多，对他，注定要背负一世债孽。
　　但她，也不能给他任何希望。
　　“难道真要等我死了，你才学的会后悔？”语中不由带了几分责备与无奈。
　　“我不会让你死。”
　　妩姬嗤笑一声，抬头望向暗沉的夜空，一径的黑，黑得寻不出一丝光亮。
　　“我自出生便赋有异能，食人记忆改人命数，食一次便折寿二十日，如今我已记不清收了多少记忆，更改了多少人的命数，擅逆天命终要受罚，天要亡我，你难道有法子斗得过天？”

　　忽而脑袋给人虏住，还未及反应，唇上覆上一片暖意，穆韩逍霸道而又灼热的吻压了下来，似要将她吞入口腹般强硬。妩姬一惊，蓄力欲要震开他，脑边力道又是一松，穆韩逍已退开她两步之远，嘴角噙着一丝狂傲的笑意。
　　“我穆韩逍从不食言，说过不会让你死，就不会让你死。说过不会让你离开，便死也不松手。”
　　妩姬怔怔看着他，抚了抚微烫的唇瓣，猛然发怒，指着他气呼呼的吼道：“你这个浪荡子，浪荡子！趁人之危，趁人之危，我要把你的嘴割下来，拿来烧猪嘴吃！”

　　穆韩逍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嘹亮的笑声阵阵涟漪在夜色中，鲜明而跳脱，一阵，笑音转低，抚额叹道：“听云，你为何总要逃避我。”
　　不想她那点转移话题的小心思这般容易被识破，沉默良久，只道：“自风临竹后我才明白，我只配无情无心，情之一字于人于己，终会折磨难消。无以为报，你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穆韩逍对着她仍是笑得桀骜，妩姬撇开脸，心如秋日枯叶渐渐下坠。掬起一把水，乳白的池水从指间滴滴下落，一如她莫名的人生，还未来得及消耗便被定下早亡的死局。
　　末路尽断，终归只会一场皆空。

　　犹记第一次初见，义父刚将她带入虚怀谷，那时她只是个怯怯懦懦的小丫头，义父青睐她特殊的能力，待她甚为厚爱，一众的孩童眼红义父的偏袒，明里暗里对她使了不少小绊子，失去弟弟保护的她只能蹲在角落傻傻哭泣。
　　一次大师兄偶然见着她身上常带的玉片，便要来抢。争执之下给他狠狠踹了一脚滚入泥潭，沾了一身的湿泥当即泪眼婆娑。
　　此时他恰巧出现，那时他眼未盲，初初年少一双冰冷的眼瞳甚是骇人，他年纪不大在谷中辈分不高，众人却是畏他甚多。

　　他凉薄的目光扫过大师兄，冰冷而简单唤了声大师兄的名讳，大师兄当即噤若寒蝉，甩了玉片飞也似的逃了。
　　他拾起玉片递给满身泥泞的她，忽而绽开一丝莫名的笑意，讥诮道：“疏听云，原来你这般无用，非得靠着他人护你一辈子才活的下去？”
　　当时她只是哭，以及玉片失而复得的喜悦。现今想来，那声讥讽的调侃到像他一句随口而定的铿锵承诺。

　　疏听云，你这般无用，看来是要我护你一辈子才行。

　　然而她的一辈子短的屈指可数，眨眼即过，也许就是某夜睡过一阵再也醒不过来的事情。何苦如此执着浪费精力，早死晚死终究要死，为何还要纠缠不清？
　　他怎就不明白，放过她亦是放过他自己。

　　他为什么就想不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