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忆人》姚歪歪

10、轻吟

　　夏恩揉着刺痛的背部，跌跌撞撞站了起来，正欲开口咒骂无良的妩姬，忽觉气氛怪异，转眸见自己竟被丢入了新人房。身侧两位新人举着酒盏，惊疑不定的盯着这位闯入者。
　　风临竹较快回神，指着他惊怒：“你是什......”
　　夏恩眼前又是一花，一个红色身影卷着衣袍旋了进来，身形飞扬之间一道白粉射向两人，二人顿时直直倒下。
　　“你，干了什么？”夏恩指着地上二人惊恐的问。

　　妩姬淡淡扫了他一眼，卷起袖袍径自行到风临竹身边，夏恩忙跟了过去。
　　她盯着风临竹良久，眼中闪过千般情绪，喜悦，茫然，惆怅，愤怒，无奈，最终都化为一丝难以磨灭的愁寥，让人我见犹怜的哀伤。
　　伸指轻轻抚了抚风临竹沉睡的面颊，萧索一笑：“时光荏苒，天意弄人，终是回不去了呢。”眼光徐徐而下，触上他修长的指尖，流连不去。
　　“他日为我画眉的手，往后抚的将是其他女子的眉，虽然早有此心理准备，事到临头仍是有些郁结。终是放不下呀，不如将你手砍了可好？”

　　夏恩闻言一惊，忙上前阻止：“妩姬，使不得，你怎么能......”
　　又听得她自顾一叹，凄然笑笑：“可我不忍心呐，都是自作孽，当日既已收了你的记忆，断然没得后悔药可寻，罢了，罢了......”无尽愁思化作长长一叹，无限寥落黯然。
　　松开手，眼角忽瞅见脖颈一根红绳，一愣，忙拨开衣襟领口，夏恩方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顾不得其他扯住她的手，却见她从脖上扯下一枚玉片。
　　那玉片拇指大小，全身通透平滑，流光溢彩。妩姬怔怔看着那枚玉片，忽而一阵狂笑，夏恩忙捂住她唇口，生怕惊动了府里的人。

　　妩姬掀开他手，抚额顿感一阵疲惫漫过全身：“人都忘了还留着这物事作何？”指尖一掐，玉片断为两截。
　　丢了玉片周身一阵无力，望了两望，风临竹闭着眼秀眉微皱，俊朗的脸似有些不耐，仿佛在斥责她损了他的玉片。
　　“物是人非，旧人只闻新人笑，不知旧人愁，还不如天人永隔来的痛快淋漓！”眼中恨色一闪，甩袖却是飞了出去。
　　夏恩愣了愣，望着躺在地上的风临竹，猛然惊惧回神，慌忙跟着寻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甩在身后，夏恩急切的在城中寻找，总是自诩轻功甚好，不想妩姬的轻功竟高过他许多，方才还能瞥见一角红影，转瞬已是一片漫漫黑夜。
　　心里很是焦急，听她最后一言，莫不会想不开自寻死路了吧？
　　站在十字路口茫然的辨了辨，夜风扫来夹杂了一声若有似无的歌声。夏恩听了听，忙顺着歌声寻去。
　　城郊的莫名湖畔，秀立翠竹随着清风摇曳出碎碎细响，霜雾迷蒙的湖水中，一名红衣女子立在湖中，身姿窈窕，似踩着波涛的月中仙子，娥首轻仰对月婉唱。一个抬手，一束眼波，缭绕着月色轻盈的光华，缓缓一送溅出绵绵愁绪。
　　婉转凄清的音色似黑夜遗落的妙语，拖曳着不忍离逝：

　　风兮，风兮，惹我几声凝噎，欲拒还迎，叫我何以摒嫌？
　　轻吟，轻吟，我道故人未去，沧海桑田，终是旧梦难寻。
　　忆当年，轻浅笑，舞罗裳，万景芳华亦难比，天籁浮生也恣意，
　　却道是，转头空，千山雪，烟尘往事眠中灭，佳期犹在人不知。
　　不知，不知，不若心死两袖清，惘然化忆稀，
　　终归时过，境迁，脉脉无人识......

　　妩姬站在湖中舞风弄月，脸上一片欲语还休的淡漠，烟气弥漫的莫名湖上，婉转歌声搅出几许浅愁，似个不忍打破的梦境。
　　但听妩姬一曲作罢，默默矗立良久，月光印出她苍白的脸容，似一飘渺的梦，一触即散。
　　薄唇一动，忽而喷出一口血水，身子直直倒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钻入口鼻之际，忽觉有人揽住她的腰身，嘴角一扬，扬起一丝莫名的笑，劲力顿泄，眼一闭不省人事。
　　夏恩还未来得及上前，就见一个身影先他一步跳入水中，不过须臾，那人抱着妩姬从水中走来，倾长的身影有如谪仙临世，孤傲高绝。
　　稀薄的月光渐渐勾勒出他的五官，晶薄的唇，高挺的鼻，以及那双引人遐思紧闭的眼。
　　正是穆韩逍。

　　妩姬睡的很浅，浅到听得清周围丝毫动静，浅到深知自己犯了旧疾，意识时有时无，时清时乱，梦中折腾却是难以醒过来。
　　卫迦曾说这症状很像鬼压床，却不似鬼压床。鬼压床是什么，她不曾知晓，名字听起来有那么几分恐怖，她却十分不以为然。
　　鬼压床吗？总之用不了多久就要与牛鬼蛇神为伴了，若真是什么鬼压床，提前与鬼神套套近乎也未尝不可。
　　床边传来细微的响动，衣料轻擦的琐碎之音流过耳际，温缓绵长，漫不经心，不用醒来也知是穆韩逍。微微一叹，他总是阴魂不散。

　　“我知你此时意识是清醒的，卫迦说你这回要睡上四日，这次发病发的可不轻啊。”最后一句拖曳得意味不明，妩姬都能想象到他那张似笑非笑的笑脸。
　　穆韩逍好整以暇坐在床沿，伸手轻抚床间莹白几近透明的面庞，低笑一声：“听说，大理寺卿新婚之夜有刺客闯入，药倒了两位新人，顺带毁了他一枚玉片，本是新婚燕尔的交好之夜给刺客弄得鸡飞狗跳。妩姬，你见过风临竹了吧。”
　　见床上之人秀眉微不可察的轻皱，笑叹一声：“你虽从未表露过，我知你心中有怨。你也别怪我，有些东西当断则断，你我都活的太过明白，很多事情无法随性而来。既然你毁了那枚玉片，你与他再无任何羁绊，四日后我们动身回支羊山，你这身子也当调养调养了。”
　　帮她理了理被沿，侧身坐于床边。
　　妩姬暗暗咒骂一句，心思却几经翻转，混混沌沌忆起一个暴风骤雨狂啸之夜，一时百转柔肠。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清冷秋夜，大雨瓢泼而下，冲刷着一切可遇物事。山腰上一间破败的庙宇在风雨中摇摇欲摧。
　　庙宇上供奉着一尊辨不清样貌的神尊，鲜漆剥落，神像的脸像被酸水腐蚀过，狰狞可怖，黑白分明的眼珠缺了半块，瞧去只觉那残缺的眼随时都能捕捉到角落的影子，令人毛骨悚然。
　　电光一闪，那神像仿佛因此鲜活起来，变得愈发阴森诡异。
　　一阵穿堂风过，伴随着一声似鸣非鸣的呜咽，似山精鬼魅的哭泣，心胆俱寒。

　　一名男子遭不住风雨的催赶，闪身躲进破庙。弹了弹身上的雨滴，动作仓促不失得体。屋外又是一个电闪，白刺的光印出一张温雅的脸。
　　男子四处打量一番，黑暗中瞥见墙角隐隐有团粉色，那团粉色一动不动蜷在角落，却似有生气般，若有似无的轻轻战栗。
　　男子愣了愣，思量一番仍是走了过去，见是一名豆蔻女子抱着脑袋缩瑟成一团，衣裳未湿，想必躲在这儿好一阵了。
　　男子不由得温言轻唤：“在下风临竹，路经此地避雨，见姑娘似有难处，不知在下有何可帮姑娘的？”

　　女子闻见声响止住颤抖，孱弱的眸子含着一丝戒备飘了过来，见面前是名清秀男子，着了件半湿的素色儒衫，肩上负着一个包袱，瞧着样貌像是上京赶考的书生。
　　见他面上一派温和，一时卸下防备，颤颤开口：“我......我在等我弟弟。”
　　男子亲和的问：“敢问令弟去了何处？”
　　女子方是个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见此人谦和有礼，便倾言相告：“晌午时弟弟出外去寻吃食去了，叫我在破庙等他，我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
　　男子笑笑，笑容温润暖融，顷刻化去了雨夜的惊悚寒惧，宛若春风送暖，女子被那笑容怔住，耳边传来他有如天籁的声音：“姑娘莫怕，在下与姑娘一起等候便是。”

　　那是她与他第一次相逢，不似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浪漫邂逅，只是以一声寻常的寒暄为开局，平常的不能再平常，对她却似一次惊蛰的救赎。
　　他一向如此，温情脉脉，同情心泛滥，乐己好施，哪怕面前站的是刀口舔血的恶徒，也是亲和有礼相对。他曾道，世上本无恶，人不过是为了一世苟活迫不得已才屈从于恶，为人在世本就背负了太多的苦楚和身不由己，这些无奈促成了他们的恶像。身边的人都无从挣扎，自身做不来另类，所以只能融向潮流。
　　无非于善恶，无非于对错，只是无奈而已。

　　那时她至十七芳华，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懦弱的小丫头，什么都需要旁人呵护关照。
　　她满指鲜血指着地上死的面目狰狞的尸体，笑得妖娆：“不知你从何处听来的歪理邪说，这人若是为了苟活必要夺你性命，难不成你伸出脖子给他杀，换他个成全？”
　　他只是不赞成的摇头轻叹：“我不会让他杀我，但我也不会杀他。”
　　不会让旁人杀他？说的容易，若不是她在身边挡去了所有的杀戮，他一个弱书生早已死了千百回。
　　她二人一个心若佛莲，一个性如蛇蝎，差之千里难融，她却为了报偿一次旧日恩情助他上位，云开雪霁之时，不觉已沉溺在他所有的温言暖笑之中。

　　她并非善类，自私无情是她为人的宗旨，及时行乐是她存世的箴言。然而，为了他，第一次舍身取义给了他一个合适的成全，只是单纯的为了他能安宁长久的苟活着。
　　说来好笑，她本就命不长矣，杀人无数，只有屠人性命的时候，不曾想过，竟为了一个人生命的延续耗费心力，只叹，情之一字，何其无奈。
　　那个雨夜，她不仅失去了唯一的弟弟，也失去了初开的情心。
　　穆韩逍的话犹在耳畔，她活的太过明白，太过明白终究不会过得轻松，太过明白终究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