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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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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谋
“……,十七年八月,西南边关重镇黑木城守将刘光作乱,与蛮夷暗通,黑木城及周边三城尽入蛮夷之手。帝命大将军孙自处率军平乱,然连败三战,军心动荡……,时妖后萧氏乱政,于朝堂上言:‘乱贼刘光者,北靖王之旧部,今此贼作乱必有所依仗!况孙自处大军到处何故连败三战!此必是北靖王与蛮夷里外勾结,欲犯上作乱……,北靖王狼子野心,当诛之以决后患!’
满朝皆惊,或言‘北靖王温和谦良,断非作乱之人!’或曰‘王公掌兵,他日必反!’或称‘现无实据,可着有司详查……’然彼时萧氏大行妖术,朋党遍朝,皆符合妖妃狂言。
帝大怒,听其言,遂遣卫军铁骑往涿郡擒王……”
《昊史 哀帝本纪 萧氏之乱》
哀帝十七年,九月廿七,深夜。郁都,丞相府。
“恩相安好,小侄拜上。
今黑木事已定,孙自处之辈有勇无谋,连败三战,军心已慌,刘光处待依计而行……
当日小侄与恩相立盟时言,‘此番只为除妖妃,剿朋党,清君侧……,别无二心……’,今小侄重言此语望恩相勿忧……
今诸事皆备,祈请恩相依前言行事,万望恩相以大局为重……
风乘顿首再拜。”
方才密使送来的这封信,江子寒已经看看快一个时辰了,此刻他仍旧盯着信笺,看着纸上的墨字慢慢变淡,最后如烈日下的露水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被施了秘术的,信展开后一段时间字迹便消失了。
“小小年纪,心机便如此之深,可怕!此子……,此子他日必不可限量,圣主昏君不过一念之差啊,贤臣叛臣也是老夫一念以定之啊……”
江子寒持着一张空白的信纸闭目深思,他在作一个决定,一个可能影响整个天下的决定。各方势力可能会因此而发生微妙的变化;萧氏和她的朋党可能会此而伏诛;大昊可能会因此而腹背受敌;北靖王可能会因此而起扶大厦之将倾;而他江子寒可能会因这个决定而身首异处,这个倒是最有可能的……。
“哼,看来我江子寒也算不得‘士’啊,大事当头想得最多的也是自己啊!哈哈哈……”老头子想着想着突然大笑起来,把书房外打着瞌睡直点头的仆役吓了一跳。
“来人啊——”
“相爷,您吩咐……”
“去,把冷御史请过来,就说老夫有要事相商。”
“相爷,这,这么晚了,明儿吧。”
“叫你去就去,他还没睡呢!”
“是。小的这就去。”仆役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嘴里嘟嘟嚷嚷的,“老爷子真是的,这时候了也就他还没睡吧,哈——,得快去吧,回来好睡,哈——”
看着呵欠连天的仆役跑出去,江子寒复又陷入了深思。
“……这场戏老夫还得找个人帮衬着……,宗英他……,他太聪明了,该怎么对他言明呢?……若事不成,老夫岂不是害了他……”
……
“恩师,恩师深夜见召,不知有何指教?”
“呵,宗英你来得好快啊,老夫料你还不曾睡,就把你找来聊聊。”
“学生正欲来见恩师,不想半路遇见府上的仆役……”
“来来,我们到茶室一叙如何?”江子寒不待冷宗英说话便拉着他往茶室而去,“啊,你们都下去吧,不用了侍候了。”
“恩师,您摒退左右,带学生来茶室,可是有机密之事相告?”
“啊,呵呵,来,坐。”冷宗英的聪明已多次让江子寒觉得尴尬了。
“宗英,今日朝堂之上所议之事,你如何看?”
“哼!这萧氏实实是妄言,想那北靖王何等之人,如何会谋逆?纵是要谋逆,又怎会用这等费时费力的法子!手中既有兵权,拥兵而起就好了,满朝将帅哪个不是北靖王的知交旧部?何须与外敌勾结!那刘光、孙自处五年前还同守彭城,彼此互知根底,那萧氏纵要构陷北靖王也该找个合适的借口……”
“宗英……,宗英……”江子寒没料到冷宗英竟会如此激愤,忙拦住了他。
“今日之事老夫也觉得是极为不妥,可如今陛下对萧氏言听计从,满朝文武也几近半数为其朋党,不妙啊……”
“恩师?恩师您想说什么?”冷宗英淡紫色的双瞳看得江子寒不禁打了个冷战,不知那双眼睛除了能穿透黑夜外还能穿透什么。
“嗯……,你以为目前我大昊最大的危险是什么?”
“最大的危险?……,恩师,我大昊立国已五百年,东临苍浪海,南接乌陀诸国,西有蛮夷窥视,北有胡患频仍……,然此皆不足惧也。
“东、南两方小国众多,却无有能与我大昊相抗衡者,况彼之小邦惟利是图,只望与我朝畅通边贸,岂有心触我长缨之锋!学生以为两三年内不足为患!
“北漠胡人虽悍能,屡犯我边境,然只不过因为前些年来北漠雨水稀少,牲畜不丰,犯我边境不过为夺些粮食、牲畜,近年虽北漠风调雨顺,牲畜兴旺,却又逢各部内战,予以为亦可缓图。
“至于西南边疆,此时虽有小乱,然不过蛮夷小民作祟,无非是因为科捐、赋税,少有不满,这种事屡见不鲜……。只是此次,黑木城守将竟会与蛮夷暗通?……,这,这恐怕是什么的谋略吧,其意旨在萧乱!”
“啊!宗英,你!”江子寒怎么也想不到冷宗英一席纵论竟是这样结尾。
“恩师,学生不才微通秘术,月前曾见有使者自西南方而来,夤夜入府,之后不过三日就传来西南边情;适才又见有使者深夜造访,而书房条案上的那条信笺应该曾施有秘术……,学生以为此番西南蛮夷之乱必是有人客意造出来的,为的就是兵马外分,以削磨萧氏之锋,后缓图之……”
“你……”
“恩师莫惊,几年来学生对萧氏所作所为亦有切肤之痛,诚愿助恩师一臂之力,以平萧乱!”言毕,冷宗英扑通一声跪倒在江子寒面前。
“唉!也罢……”江子寒摇头长叹,心中暗忖,“此子饶是聪明,然比北靖王世子还相去甚远……”
“不错,此确是一计,然蛮夷作乱实是突变,此番不过借此机会小做文章,只图孤立萧氏朋党,令其失兵权,而后可图之。”
“学生以为此计凶险,若萧氏对西南战事不予理睬,西南边镇接连失守,而妖妃安坐于京,如之奈何?”
“所以才要“守将通敌”,只是把门打开一条缝,于门后放只木箱,容几只虫豸进木箱而已。四边大门的门后都有只木箱,一门不成,可再开一门,四面漏风,看她还能安坐其间!”
“原来如此,学生明白了,恩师此计甚妙!只是刘光他……”
“刘光甚爱财而少谋,诱他反很容易。老夫只是没想到,那妖妃会拿北靖王的旧部做文章……”
“不妨啊,北靖王何许人也?那妖妃若与北靖王正面冲突,必然会牵扯多方,如此一来后方空虚,正好方便行事!”冷宗英目光雀跃,如得到糖果的孩童。
“……,啊……,不错……”
“奇怪?哪里来的马蹄声?好像有很多马?”江子寒竖起耳朵向外听着,他年轻时曾随父亲习武,听力比平常人要强些。
“是卫军!左卫骑兵!不,不会的!”冷宗英的脸色骤变,一双紫瞳正盯着郁都城门的方向。江子寒知道,冷宗英略懂一些秘术,可能透过黑夜看见和听到远处的人。
“怎样?是卫军!”看到冷宗英惊惶的脸,江子寒忙问。
“是……,是左卫骑兵,奉旨,追击北靖王,格……格杀勿论……”
“什么!北靖王,格杀勿论!”江子寒一听此言登时瘫坐到椅上,吓到他的不是对北靖王“格杀勿论”的圣旨,而是北靖王世子雪风乘的一段话:“……,此计若成,萧氏定使圣上着卫军诛杀父王,如此风乘下一计可行也,界时还望恩相助我计成……”
“老夫只当他是乱讲,不想竟真是如此了!”一想到雪风乘那张稚气方脱的脸,江子寒就有些冷,不禁想起一个月前初次见面的情景:少年白衣胜雪,两眼含笑,举止优雅,谈吐不俗,一见之下便知出身于贵胄。这样一个翩翩少年站在面前,江子寒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那一天,雪风乘对他细数当今局势:萧氏势大,权臣当道,朋党为患;太祖立国后划分的各郡、州,并于各处设知事理政、治军的制度,在大昊初立时确实起到了兴国立民的作用,但几百年来各郡、州知事已开始渐渐脱离郁都的掌握,颇有拥兵自立的意思;而边境、要塞的守军多年不曾换防,将士思乡情切,久有倦怠之心,以致于攻事不加修葺、兵马不加厉练,边境冲突频起、驻民深受其苦……,大昊这只铁桶,如今不过剩皇权这一条桶箍了,而且这条桶箍也脆弱的不堪一击了。身为当朝宰铺的江子寒怎会不知道这些?多年来他苦心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寻求着微妙的平衡,然而势力越来越大的萧氏朋党正在干扰着这种平衡,江子寒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了,他累了,他想找一个解脱的方法……
“恩师?恩师……,您怎么了?”
“啊?啊……,无事……,那妖妃,那妖妃竟撺掇陛下下此杀手!可恶至极!”
……
哀帝十七年,九月廿八,日间。
“嘿哟,这一夜加小半天的,跑过去多少了!”
“可不是嘛,我点着呢,这是第四拨了!听说是派出去杀北靖王的……”
“啊?杀北靖王?这是怎么了,北靖王不是皇上的兄弟吗?多仁义的人啊!”
“皇家的事儿谁知道啊,谁家的兄弟多都成,就是皇室的兄弟多不得,惹祸啊……,搞不好就是一个……,咔嚓——”说话人伸手在颈间一划,四下里的人都撇着嘴吐了吐舌头。
“听说是皇后娘娘看北靖王不顺眼啊……”
“嘘——,莫论国事,莫论国事……”此言一出,聚在一起闲谈的人都一哄而散。
……
哀帝十七年,九月廿八,日间。朝房。
“相爷,您知道左卫骑兵出京的事儿吗?”
“对啊,陛下严旨‘格杀勿论’啊!”
“相爷,您说这北靖王他………”
……
朝房里,群臣议论纷纷,“格杀勿论”的旨意用到北靖王身上实在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父王敦厚仁义,深得民心,萧氏击杀父王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我等只需巧播一子,便成大事……”雪风乘的话犹在耳边回响,“此子谋略甚深!可怕啊……”
“列位大人,别来无恙否?”朝房里突然出现一个久未谋面的声音,“唐轩有礼了。”
“唐将军,你驻军邙州大营,何时返京的?”
“两日前,唐某接到圣旨使我速拨营入京,暂充卫军之用。”
“……,各州守将皆为父王知交、旧部,唯左右二卫不然,我料萧氏必派卫军轻骑追击。……,京中卫戍空虚,彼定调外围兵马入京,唯唐轩莫辞……。这厮无能却尽逢迎之能事,父王鄙其人,不予重用,其定投萧氏……,相爷明鉴,萧氏所依仗者京畿,京畿所依仗者卫军也……,若为卫军离弃,萧氏顾忌必有所收敛,转而依仗唐轩固守郁都,然都外各郡、州皆各有异心,如此多方节制,萧氏此举不啻自缚手脚……。如此相爷除萧氏朋党如撷后园之花……
故风乘恬颜向相爷借一物,还望割爱……”
事情一如雪风乘所言,江子寒不禁在心中叫苦,“老了,老了,我真得是老了……,罢了,老夫今日定成此计,便是兵行险招,赌得便是老夫的识人之术,但愿这双老眼还没走歪……”
……
哀帝十七年,九月廿八,入夜时分。
“宗英,可还记得昨日‘一臂之力’此言?”
“当然记得,冷宗英有诺必果!”
“好,今日,你且与老夫演一出戏。稍待片刻,卫军张铁横来时,你……”江子寒的一番耳语后,冷宗英面色陡变,“这、这不是害了张将军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且以张铁横一人之命换我大昊清平,孰轻孰重?”
“可……,可是……,他……”
“不必再说了,他会懂的,一开始他就知道的……”
“……”
哀帝十七年,九月廿八,夜。郁都,皇城。
“相爷!冷御史!张将军!”江子寒三人刚进皇城,便见刑部尚书李乾也正向皇城而来。
“李大人深夜入宫何事啊?”此刻看到李乾江子寒颇感意外。
“特为北靖王一事而来。李某不才主管刑部,窃以为圣上无有凭据便认定北靖王谋逆作乱,遣卫军击杀,实为不妥。李某正想向圣上请旨彻查此事,给北靖王一个公允。未来相爷此来何事啊?”
“我等同道。此番我等正欲向陛下进言,北靖王之事还需慎重啊!”
“哦,那我等一同前往,请!”
“等一下”,江子寒拂髯而驻,“未知圣上此刻在何处?在别处还好,倘在萧氏处……,只怕我等也是多说无益啊!唉 ……”
“与其在此苦恼,不如进宫一看!”张铁横一脸不耐烦,似很不习惯文人间的繁文缛节。
“不错,张将军言之有理,请!”
一行人急行于描金绘龙的宫墙间,为首之人身着金色蟒纹玄衣,其后紧跟着三位紫蟒红袍。他们步履匆匆,却神色各异……
脚下的步伐还稳健,脸上的神情尚自如,但江子寒的心中却在翻江倒海,“……,相爷,风乘以为此计要成,有一人必不可缺……,张铁横虽为一介武夫,然其人刚直不阿,正所谓惺惺相惜,若无一同样刚直之人在侧,只怕张铁横难解其中利害……,风乘言语冒犯,相爷莫怪。相爷固然是刚直之人,然在张铁横之辈武夫看来,也是圆滑了些,予以为可代此任者唯一人耳,……,刑部尚书李乾,李清宇。相爷以为如何?……”
雪风乘的每一句话都宛如“预言”一般精准无误,这让江子寒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如提线木偶一般在雪风乘的操纵下前进、后退……
不,不光是他自己,江子寒突然周遭的一切,西南蛮夷之乱,北靖王获罪,卫军轻骑频出,甚至……,甚至那萧氏乱政都在雪风乘的操控之下……
“您想说什么?”黑袍人的讲述再一次停了下来。
“……,原来如此……,我以为那一切都是江相设下的,没想到……,他自己也是一颗棋……”男子隐隐地说着,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浮上一片潮红。
“怎么,你竟也不知道这些么?呵呵,看来我高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