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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激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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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激变
哀帝十七年,九月廿八,夜。南雾山,密林深处。
“老雷,灯!把灯给我……”
“夫人,奴婢在这儿,您挺住啊!没事的……”
“老雷,快,快生火烧水!”
绿袖的声音从锦帘内不断地传出,一同传出的还有产妇痛苦的呻吟。车外一堆篝火烈烈的烧着,一只大铜壶在火舌的舔噬下下吱吱地响,雷烈的右手不断向篝火里添加枯枝,左手却按在腰间微露出的刀柄上久久不曾移动,锐利的目光始终密林深处的一点,那是一个老兵临阵时的眼神,是盯着暗处敌人时的眼神。
马车就停在路边不远的一棵古柏下的,怕马车移动,雷烈早将两匹马卸了下来,就近拴在古柏上。此刻那两匹马不安地抖动着耳朵,四只前蹄狠狠地刨踏着地面,“你们也发现了吗?会是什么?不像是追兵,是野兽吗?好大的杀气……”雷烈喃喃低语着,似乎在对两匹马说些什么。
两匹马的响鼻打得更响了,雷烈的左手已经紧紧的攥住了两柄。
“扑啦啦——”
“刷——”
伴着一只小雀拍着翅膀从纷乱的枝条中飞起,雷烈陡得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刀已出鞘半尽,墨黑的刀身如暗夜般阴沉,那竟是一把缠于腰间的软刀!
雷烈一腿半跪,一腿后蹬,似准备随时跃起一般,目光仍旧紧盯着密林中的一点,只可惜他的目光虽利却不及冷宗英的紫瞳可以穿透黑夜,不然他一定可以发现令他不安的原因。
半晌,密林深处依旧安静,再无一只鸟雀飞起,车内产妇的呻吟声更大了。雷烈收起了软刀,向火堆里狠添了一把枯枝,“但愿能镇住那个东西。”他扫了一眼篝火后仍将目光凝聚到那一点上。
“夫人!夫人!用力啊!”
“绿、绿袖,林子里有东西,告诉,告诉老雷,小心,要小心,林子里有东西……”马车里的妇人脸色苍白如纸,汗如泉涌,灯光的映衬下,一头秀发恍惚是紫色的!
“夫人,夫人,您别想那么多,老雷守在外面呢,没事的!您放心!没事的!”绿袖的脸色并不比那妇人红晕多少,秀美的手指痉摩着用绢帕为妇人擦着汗水。
“它来了!老雷!在东面,它来了!小心啊!啊——”因为疼痛妇人的张大了眼睛,眼里溢满了恐惧。那是一双绝美的眼睛,是夜空里最亮的双星,而这对双星竟也是紫色的!
雷烈一跃而起,抽刀在手,浑身的肌肉紧紧绷起,火光中他那张刚毅的脸上青筋暴起,握刀的左手骨节咯咯作响,如一支满弦的箭随时准备冲向那危险的一点。
“近了,它过来了……,三十步……,二十五步……”未知危险悄悄地靠近,雷烈默默数着它的脚步,举刀及目,墨黑的刀身唯有刀锋雪亮。
“狰!老雷!是狰!小心——,啊——”
伴着妇人回荡在密林的惨叫声,一股腥风急卷而来,风势竟猛烈到将篝火都打散了!光线暗下的瞬间雷烈挥刀暴起,与一个漆黑的身影在半空中相交而过,毫无声息又落回马回旁。
“哇啊——哇啊——”婴儿响亮的哭声忽然从车中响起,那个黑影发出一声怪叫,向马车逼近了几步。
“绿袖!是狰,护住夫人!”雷烈在马车前三尽处不停移动着脚步,隐约踏出了北斗的形状。
一只暗夜恶梦般的妖兽就站在雷烈对面一丈开外,这是一只成年的狰,身长足近两丈,腹间却十分干瘪,似是饿了很久了。
方才的短兵相接似乎伤了它的左前腿,此刻它刚把舌头从腿上移开,一对诡异的黑眼紧盯马车,顺带扫了一眼车前的雷烈,然而它蔑视的眼神惹火那老兵。
“好畜生,知道把火打散!来吧,正好祭你雷爷的刀!” 他持刀的手微微颤抖着,一条血线从腕处坠落,那一回合并非只有狰吃了亏。
狰低低咆哮着,向马车缓缓逼近。是生产的血腥味吸引了它,而雷烈的一刀更激起了它的怒火。
车里忽然安静了,妇人的喘息停止了,婴儿的哭声没消失了,古柏下近十丈见方的空地里仅有几处残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狰长啸一声跃向雷烈,利爪一挥撕开了雷烈的左腿,刹那间林中响起了两起惨叫,雷烈舍弃一条腿的代价是右手突现的匕首割开了狰的左腹!
敌对的双方同时摔落在地,浓重的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脱力的雷烈半倚在车轮上,狠狠地盯着对方,受伤的狰喘息着,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摇地向马车靠近。那野兽浑身的毛都坚了起来,前半身渐渐放低,力量向两条肌肉虬结的后腿灌输着,它准备奋力一跃扑倒雷烈和马车!如此巨大的猛兽,它全力的一扑将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车箱里忽然发出了紫色的光芒,那光芒越来越盛,渐渐将整辆马车和雷烈都包裹了起来,随着狰的一跃而起,车中发出一声高叫,紫色的光芒暴涨,与狰的身体在空中相遇!
“嗷——”
“夫人——”
狰的惨叫和绿袖的哭喊同时响起,在密林的上空久久盘恒不去……
……
“夫人,夫人您醒醒,夫人您醒醒……,老雷!老雷!你还在吗?夫人……老雷……”不知过了多久,绿袖变了腔调哭喊再一次响起,却许久没有回应。
一把带血的匕首落了下来,扑的一声扎进泥土里。失血过多的雷烈已经虚脱了,嘴唇歆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一只右手却还高举在半空,上面糊着狰红黑色的血,那一刻若是狰真地扑了过来,那里应该是它的咽喉所在。
两步外是垂死的狰,颈项处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一片焦糊,雷烈的墨色软刀赫然插在它的胸腹间,此刻正兀自颤抖个不停。
“哇啊——哇啊——”婴儿的哭声再次响起,却不似之前那样有力。
锦帘被掀开了,伸出了绿袖白晰的手,手上却正滴着血。车中的产妇已经昏死过去,她怀中是一男一妇女两个初生的婴儿,那男婴的脸色白得怕人,小小的胸脯无力地起伏着。
“绿,绿袖,夫人,夫人她、她怎样了?”雷烈终于发出了声音,轻得如同蚊虫,“那畜生,那畜生还没死透,去、去补一刀……”
狰那双诡异的黑眼还在放射着阴冷的光,腹部急迅起伏着,仿佛还要集聚力量再一次跃起。绿袖浑身颤抖着拾起了匕首,走向濒死的狰,手起刀落将匕首刺进狰的咽喉,那双黑眼这才慢慢黯淡下来。
“哇啊——哇啊——”婴儿不停地哭着,车里的妇人似乎醒转过来了,挣扎着抬起头看向两个婴儿。女婴的手脚正四下踢动着,她也有母亲那样美丽的眼睛,不同的是那紫色竟比母亲的还要深!
母亲的嘴角刚绽出笑容凝固了,她看见了男婴小小的身躯和苍白的脸, “……孩子……,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娘对不起你啊……”母亲哭诉着,干涸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嘴里吐出的只有温热的呼吸,“对不起啊,娘对不起你啊……” 母亲兀自无声地说着,伸出颤抖的手抱起男婴,触手之下竟似没有温度一般。
泪水滴落在男婴额头上,汇成一汪晶莹的泉,又慢慢从他头顶滑过,滴落到女婴的额心,最后流到她红润的小嘴里……
车外,第一道曙光冲破繁复的枝条照在古柏下一滩凝固的血上。
“死,死了?……,怎么会呢?北……” 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突然在男子的喉边,剑尖正抵在男子凸起的喉头!感到此刻只消咽口唾沫就会被长剑穿喉而过,男子将他的后半句话封在了嘴里。
“我说过不要打断我!多言招祸,管好你的舌头吧……”黑袍下的手一抖,长剑竟不见了!咽喉处的压迫感消失了,男子刚要松口气,却被自己忽然披散下来的头发吓了跳,适才剑光一现之下竟将他束发的皮绳整整齐齐斩作四段!
看着缓缓飘落到几案上的断绳,男子的眼角跳了几跳,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你,你在吓我……,好,我不问,你继续吧。”
哀帝十七年,九月廿八,夜。郁都西郊,卫军大营。
摇曳的烛光照出张铁横棱角分明却面无表情的脸,他正在灯下奋笔疾书。一旁候命的亲兵一脸诧异,“怎么今晚大营这么安静啊?将军在写什么文书啊?这么急三火四的……,难不成边关告急?不对啊,边关告急的文书也不是咱们将军写啊……”正私下里琢磨着,见张铁横已将文书用火漆封了,急忙走上前去。
“这一封送到何去何老将军府上,这一封送到江相爷府上,这一封六百里亭寄,速速发往玉湖城,交与城伊孙迁亲启。快去吧。”
“是!”亲兵接过三封信,急退了出去,一会儿大营就奔出了三匹马,载着它们的主人去往不同的方向。
“今夜太安静了,只怕有人无法安睡了……” 张铁横仔细地验看着身上的铠甲,将每一个绳结都抚摸一遍,端端正正地坐到虎案后,案上依次排着令旗、军符、笔墨、公文、金盔和他的佩剑——虎麟。
张铁横微笑着抽出了剑,神情自若地搭在颈间,向外一拉,热血飞溅……
一阵风吹过,灯光闪烁几下灭了。一个黑甲的武官将一物轻轻放于案上,然后转到虎案前,跪倒在地,向张铁横的尸身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悄悄离开了。
郁都城东郊小镇的一座宅院里,一位魁伟的白头老者掩面而泣,指间滑落一笺:“不纳人言不为;入阵不遵号令不为;骁勇少谋,贪功冒进不为;骑兵、步兵异待者不为。学生愚钝,恩师之言今日方悟,然无悔矣……”
丞相府里,江子寒看着手中的信笺无语,良久,他站起身将信笺在烛火中化成了灰烬,长叹一声,负手而去。江子寒的背景似乎老了很多,奉信而来的管家好奇地看着他的主人,隐约听到老人的长叹“老夫到底是对还是错啊……”
皇城的观星楼里,紫瞳的青年冷冷地注视着正要放亮的天空,西北的天空有一颗流星滑过,东边忽然有双星光芒大盛,继而一颗又转为黯淡……
“张铁横并不是只是一介武夫,在他身上也决不只是悍勇,虽然看起来是那样……,可惜了。你……,还在听吗?”
想到张铁横的死,男子的眼神茫然若失。黑袍人停了下来。
“……,我在听……”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算你多嘴……”
“张铁横……,我还记得长史修的‘哀帝本纪’里,说他是被哀帝赐死的。而你却说他是自尽而亡……,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到的是书里的,书里的是人写的,而人是最会说谎的……”
“……,不错,人是会说谎的……,我,好像对你说得太多了……”
“说便说了,索性说完吧。”
“你……,也罢,左右你也没机会再说给第三个人听了……”
哀帝十七年,九月廿九,黎明。晚枫镇官道。
一队快马疾驰而过,清脆的蹄声踏破了林荫路上的轻雾,几只早起的鸟雀被蹄声惊扰,扑啦啦飞了起来。
一行十二骑,马上之均含腰拔背,上身微伏,一见之下便知俱是骑术好手,任马儿如何飞驰,骑师都浑然不动。
在后面的十人都没甚特别,皆身着皂色短衣,跨下一色的枣红马,是典型的随从装扮。
为首的两骑却极是不凡,粗眼看来便知是贵胄。最前的是一匹墨黑的骏马,甚是雄伟矫健,执缰者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软帽遮住了面容,披风下的长袍竟也是墨色,隐约绣着金色龙纹,但龙爪分四趾。这一人一马裹在一团黑色里,看起来十分诡异,却又异常高贵。
紧随其后的却是一匹白马,浑身雪白透亮,只在额心一点墨黑,其雄健不啻前面的黑马,马上的人竟也是一身净白的锦袍,上绣同色云纹,宛若画中人一般灵动飘逸。此人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两道剑眉斜飞入鬓,浑然一个美少年,只是嘴角带有狠意,两片嘴唇薄似刀削一般,给人一种危险莫名的感觉。
“父亲,前面的便到松林镇了,出镇不过七八便是南雾山了。”少年策马上前指着前方对黑衣人说,前方的晨雾中有城镇隐约可见。
“她们还没到松林镇吗?”黑衣人的声音沉稳而平静。
“是,昨日小厮传书说还没到。父亲不必担心,此刻应该已经到了……”
“前面的岔路可是通行南雾山?”
“是,但此路已荒废多时了。”
“走那条路,她们应该还在南雾山里。”黑衣人急转马头驰向旁边的小路。
哀帝十七年,九月廿九,清晨。南雾山,林间空地。
“夫人,夫人,您怎样了?您喝口水啊,您说句话啊,您别吓奴婢啊!”
“夫人,雷烈该死,累夫人出手……,我……”雷烈跪在车外,一脸愧疚,几欲自刎而死。
妇人一言不发,只是怀抱着婴儿呆坐,右手里的女婴张着眼睛四下张望,左手里男婴却苍白着脸孔毫无动静。
“有人!”听到马蹄声雷烈一声惊呼,拖着伤腿挣扎起来,持刀在手。
“王爷……”呆坐的妇人轻声地唤着。
“王爷?啊!夫人,是王爷和少主人!夫人,是王爷和少主人啊!”看到远处一黑一白的两骑,雷烈如释重负,重又瘫坐在地。
“云姬!”远远看到狰的尸身和浑身是血的雷烈,黑衣不禁惊叫了一声,跳下马直奔马车而来,软帽迎风而落,现出一张英俊的面孔,竟比那少年还清俊许多,额头光洁如镜,眉锋高挑,眼眸清亮,鼻梁笔直挺拔,嘴唇薄而不削,颌下一缕美髯,颇有王者之风,只是目光中少了几分犀利,倒多了万多柔情。
“王爷,我……,我对不起你啊!孩子,孩子他……”妇人看到黑衣人却已是欲哭无泪。
“……,云姬,原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连累你了……。别哭……,别哭……”
随即到来的白衣少年见这一片血腥立即呆立当场,听到父亲的言语才回过神来,向马车奔去。
“母亲!母亲安好……”少年俯首施礼,看到妇人怀中的一对婴儿时,眼睛陡然一亮。
“王爷!雷烈无能,累及夫人和小主人,请让雷烈一死谢罪!”雷烈墨色的软刀骤起掠向颈间!“当——”,金光一闪,软刀飞出几丈远,竟是黑衣人弹出的一枚戒指。
“雷烈,本爷不怪你,若不是你那一刀,以夫人当时的情况,即使全力施展光爆术也杀不了那畜生。你,不必自责……”
“父亲,……”话到嘴边又被少年硬咽了下去,转向妇人,从她手中捧过女婴,“请父亲赐名……”
妇人的紫瞳静静地看着少年,古井不波,冷冷的光芒却凝聚在少年清亮的眼眸上,女婴也安静地看着少年,一双大眼睛深不见底。
“……,从今日起,此子唤作‘千寻’,此女名‘千叶’。愿我雪松涛这对儿女,他日风乘万里,再现我先祖神威!”黑衣人将两个婴儿高举过头顶,望天祈祝。四旁的护卫、随从皆伏地叩首,齐呼“诸神为证,天佑少主!”
一旁的白衣少年一动不动,看着父亲手中的两个婴儿,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车里的妇人也一动不动,紫瞳里却满是悲悯之色。
……时,夫人临盆,诞龙凤双胎……,王大喜,特赐名,子名千寻,后袭靖王号……,女唤千叶,后世称其“扶澜公主”……
《昊史 平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