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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我与他目光相触,只觉其中千言万语,却是一片苦楚,我心里一痛,几乎垂下泪来。我不知乾为何在今夜逼我至此,可他对我的心意我却知道,实实在在全是为了我。心中铭感,起位朝天子一拜:“皇叔,太子待桐儿自幼极好,千万的事全是在为桐儿着想,桐儿却害得太子醉酒,桐儿甘愿陪罚一坛。”
      “皇叔如何舍得。”天子笑道,伸手来在我头上轻抚,“天下哪有罚寿星公的道理。也罢,你且去跳一曲来,朕好久都没看到桐儿的舞蹈了。”
      当下撤去钟鼎,换上丝竹,我手捧三尺纱罗,款款踏上宴中红呢。月色下枫叶片片飘零,而宴中,轻纱簇簇徐落,我拧身、踏步、呼臂、盘膝、回旋,发系驼铃呤当脆响,每一声,都勾出一双痴迷目光。娉娉婷婷,我比那空中旋叶更要娇娆。罗素飘飞,手拈一个凤喙诀,收势回眸立定,空中那纱罗犹自浮在空中,余韵缭绕,遒龙般盘旋。
      这时风起,将簇簇正落的纱复又吹得飞扬,在空中抛起如烟似雾的一道,往那北面之侧扬去。我伸手,纱罗尾端轻缠在掌中,而另一端,乾自软榻上起手,正正接住。隔着这烟湖色的罗素,乾望着我,醉眼中闪烁着明亮欣喜。我手一颤,纱自掌中飘落,在乾手中飘舞。

      “今日始才明白,何谓飞来横幅。”乾掬着那捧纱罗,扭头望向天子,“父皇,此天降之物,还请赏了孩儿罢!”
      “区区一匹丝绢,你自取去。桐儿,此纱权舍了这醉厮,明日皇叔自差人裁新的补你。”天子挥挥手,随意说道。
      我呼一口气,因天子的话松下心大石,乾要讨我,天子果然是不允的。
      乾闻言黯然一笑,将那纱罗缓缓往怀内收去。
      天子不再理会乾,启口向座下诸人示意:“桐儿的舞跳得确是极佳,座下众爱卿见此舞后,可有愿呈上贺礼的?”
      话音落后,座下子弟一一起身,或吟诗作对,或抚琴高歌,或演练拳脚,一时间却也热闹非凡,然而我相对寂然,眼中所见的,唯有四年前的那夜,袍袖翻飞持箫而奏的朗目男儿。臆想中,那一曲箫吹得幽长悦耳,若和风拂柳般温柔婉转,我只道这世上再无人能奏得出那样的箫曲。耳中忽闻竹音一颤,盘旋在脑中的乐音好似乍然被人抽丝出来在耳际飘荡,仍是那一曲《亭中月》,那样轻柔悦耳,婉转幽长,一模一样的曲子……建长!我自座上一立而起,举目四顾。顺着箫音,越过这攒动人头,那人,在席宴之外,一株枫树下,背身而奏。红叶在他周身飘飞,只见得他一袭青衣,身形颀长,背脊挺得笔直,袍袖在萧萧红枫中被风吹得鼓动翻飞。
      是……建长……我启口无语,定定望住那个背影,这许多日子来压制在心的苦闷委屈全涌动上来,化为浓浓喜悦,我面颊绯红,呼吸急促,定定地,瞧那背影。
      “父皇,想来郡主已寻得如意之人了呢。”乾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而我已顾不得心中疑惑,那人渐渐回身,就要露出正面,我屏住呼吸,一心一意只去瞅那张面……却,不是么……
      如于赤夏中忽然置身冰窟,如于秋千顶端忽然坠落,欢喜的表情僵在脸上,不知如何变换。
      “父皇,即如此何不就趁今夜美景成全这一段佳话,也好了却父皇一段心事。”乾又道。
      我慢慢扭过头,看他,这一切,原是出自他的一场安排?如此戏耍于我却是为何,他本是最不愿我出嫁之人,现在却要用计将我陷于旁人了么?乾不看我,他早拜倒在地,极力朝天子上奏:“此人姓谭名磊字志远,乃是谭太傅府内一名家将,太傅见他文武双全,才艺了得,特荐给儿臣,儿臣亦视其为至交。某次因缘际会,此人得见郡主玉颜,一直惦念在心,只是限于身份之虑一直隐口不言,儿臣见他相思极苦,这才设下此策,若冲撞了父皇还请父皇大量海涵大量。儿臣看郡主方才形容,想必亦是心怡此人的,望父皇瞧在他二人已生情愫的面上予以成全!”他明知我心仪之人乃是建长,却颠倒事实苦情上表。
      宴中众人见状,亦纷纷离座而拜,口诵皇恩浩荡,选用人才向来不拘出身之类云云。是了,这些人不明就里,见太子下拜,只当是皇廷故意设下的戏码,想郡主受尽皇宠却心仪平民,必是要作足这场戏天子才能有个好说法遂我“心意”的,顺水人情却是何乐不为。至于天子,我转眼望去,他俯视座下跪倒一片的臣子,指尖在龙椅上轻轻点击着,几分思量。事情内幕天子并非完全不知,但却也并非完全知晓,向来天子只是不允我入主东宫,至于旁的他是愿意遂我心愿的,由这场名为贺生实为相亲的宴席便已可得知此点,而方才我那样表现,天子想来也已十分信了八九分,只怕,只怕……
      复再看那方才吹萧之人,他俯身于枫林中拜倒,姿势守礼恭敬至极,却有哪里似那个率真不守俗礼的建长一分半点?为何我那时竟会错认,此刻看他,分明是不相干的陌生人,我却就要嫁予这样一名陌生人了么?就这样出嫁……我辨白不得,唯有死死咬住两片唇,心中苦痛无比。
      “父皇。”若之忽于座下拜倒。若之的声音,总是澄澈干净,如清泉般,在一团纷乱里抹出一线清明。
      “父皇,儿臣自幼蒙郡主疼爱,奉如亲弟,实不相瞒于父皇,儿臣自幼与郡主朝夕共处,其实从未视郡主为姐,自小儿臣便已对郡主心生爱慕,儿臣曾立下誓言,此生定要迎郡主为妃,且绝不再纳她人入室,只一心一意与郡主相持。今日众才俊向郡主示好,儿臣尚未成人本无权献宝,但儿臣为贺郡主生辰练得剑舞一曲,儿臣担心今夜之后此舞再无示人之日,恳求父皇念在儿臣相思情苦的份上,容儿臣为郡主为父皇献上此舞。”若之仰面视君,脸上至恳至切,方才他越席出列,众人皆屏气相视,他这一番言辞在众人睽睽注视下娓娓而道,情真意切,一时将整个场面完全压制。
      天子不语,瞧瞧乾,又瞧瞧若之,指端在龙椅上仍是轻轻在点击,一下一下。似乎隔了有几个甲子的时光,天子轻轻笑了:“说起来,桐儿倒确是一直对你另眼相待。记起她初入宫时,曾找朕讨要过一块随意出入玉华亭的玉碟,可是交予你处?”
      “正是。”若之自怀中取出那玉碟相呈。后宫礼节素来为世间最苛,即便是皇子皇女如非同胞所生也不得在宫内随意走动,儿时我为使若之能在玉华亭内来去自去,特向天子讨要此物,后来往来得频了,也便再无侍随向若之查探,若不是今日重又提起,我亦早忘却了还有此玉碟的存在。便是这样一块早同虚设并无实用的东西,若之居然一直妥贴地带在身上。
      “上次桐儿大闹玉华亭,似乎也是为你?”
      “正是。彼时郡主因少年旧友一一远调出京而心中郁抑,儿臣瞧得心疼,便设法去寻了友人书信以博郡主一笑。那日因出宫取信而去得晚了,郡主误以为儿臣亦不告而别出宫远去,故而受惊。”
      “莫怪那日求朕要留你在宫中。即如此,你且将你心意呈来,只是这儿女情事非强求可得,皇儿你好自为知。”
      “儿臣省得,儿臣谢恩!”若之又再一拜,“禀父皇,儿臣此舞本是相配于郡主十二岁生辰那日友人所奏的曲子,但友人业已离京,儿臣缺了配奏,方才吹箫之人所奏之曲正是友人曾奏之曲,儿臣恳请父皇准此人为儿臣酸奏。”
      “准。”天子令那人近身席末而奏,侧目望一眼乾,复又转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桐儿,我这皇儿的心意,你却也看仔细了。”
      我福身为礼,落座而观。
      “即是剑舞,当配美剑。”天子如是说道,一扬手,命身后侍剑童子将所捧御剑解于若之。
      席间有不少子弟识得此剑的,脸上均是一愕。御剑之中属这把最为天子珍重,乃是不世出的名品,传说其内锻有星魂月魄,削金断玉无所不能,名曰“月影”,意指出锋无痕,天子自得此剑后一向奉若至宝,着专人小心捧奉,而此刻却解予为舞,其中深意……
      若之恭身接了,托剑在红呢之上凛然立定。
      那把剑通身银白,托在着一袭白衣的若之掌中,月色倾泄之下这一人一剑便就如携取了月光锻造而成般,浑若一体,洁净出尘。此时的若之,他不是年仅十三的少年,月色下,他身后的红枫脚下的红呢尽皆淡去了,月华在他身上圈圈流转,映衬得他面容俊秀如玉,目光澄澈若流水,衣袂发丝微微轻扬,只见丰神俊朗,天人一般。
      一声箫音响起,若之一扬手,抛剑起势,众人的目光随着剑身抬高,那剑挟着银弧不断往高空攀升,直没入皓月之中,瞬间融入月华消去了身形,只余一轮硕大明亮的明月在天际饱满充盈,未待回神,一只纤长素腕往月中插入,一挽,仿似截取下一断月光,眼中忽地强光一闪,只闻得一声龙吟在空中清啸,将那萧声也将要盖将下去,剑已出鞘,银白剔透的剑身在若之手中光芒逼人,果如摄入月魄。剑峰一点,若流星忽现,劈开所有俗世靡烂,只余一道清冷孤傲的星芒。那星魂月魄附在若之掌中,行若游龙,转如清风,一扬一刺一扫一荡皆带动清华阵阵寒光连连。若之挚剑而舞,不似生人在世间挥剑,却似月宫中仙人透下的身影,飘渺洒脱,于这世上虚浮倒映。
      这是若之?我结舌呆住,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若之还剑入鞘方才惊醒。他仍旧捧剑恭立月下,鼻息不喘,仿若刚才那场剑舞不过是场天降意象,他其实一直仍在原本的位置,不曾动作。
      “啪、啪、啪”龙座之上天子三击掌,伴着掌声一连道了三个“好”字,面上神情极是欣悦:“朕原本只道是一场少儿游戏,了却你此段心事也便罢了,不想倒确是有下过一番苦力,只论这番执意,成人亦是难得,天意待我朝确是不薄,太子之后竟又能得此佳儿。”
      座下众臣闻得圣言如此,又即纷纷唱和,拜倒一大片。
      “桐儿,”天子望我一笑:“有儿如是,当是国之福缘,亦是你之福缘,你且代朕挟一筷吃食,赏予朕这名爱子。”
      玉筷莹莹,一筷珍馐,轻轻缓缓,落于木皿,送于若之桌上。他仰起头,浅笑而立,那眼望过来,带一片澄澈水光,晶莹洁净,不沾片尘。

      “若之,谢谢。”
      秋赏海棠,于花海内置一案香几燃香作画,侍随四散开遣至远处,只余熏香缭缭,只见到花瓣飞舞。我持笔案前,伫立已久,纸上仍旧虚空,我只静望那翻腾花海,这眼前画面,似喧华却实静谥,说静谥却有花声如云涌。若之在案旁默立,无语无息,只顾低着头砌磨案上那方墨砚。墨好,他轻轻推移过来纸前,我说:“若之,谢谢。”
      若之一笑,那笑容在风中显得轻柔飘忽,轻轻说道:“磨墨而已,谢却用不着。”
      “  不止为墨。”还有上次你的那曲剑舞。不然,我便可能要被许予陌人了,天子将我许了予你,虽没有明言降旨,然而我知道最少在你成人礼之前我不必再担心嫁落旁家。只是一直以来我不知道如何说谢,我还不习惯这种转变,弟弟在突然间变换了身份,不仅是身份转变,还有认识,我从来只知道若之优秀,却从不曾想过竟然会是那样的优秀,这个每日都陪伴着我的弟弟,我根本不知道他原竟是这么厉害的人,不仅可以动用军使代传书信,还练就得一身好武艺。这些事情让我太过诧异,口中的一句谢谢便憋了下去,直到现在。
      海棠花瓣瓣盛放,少年在花海之中的身影,风一般的轻柔,低了头,轻轻在说:“谢是用不着的。”
      无以为谢,且作一幅月夜剑舞图相赠吧。一笑,沾墨,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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