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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这幅月夜剑舞图,每一笔每一色我绘得格外认真,皓月清朗,然则世间纷浊,唯得月下的少年,一袭素衣一柄素剑一张素颜是这世间的纯净。我细细地绘,绘那日每一片飘转的红枫,绘几案上每一条黯藏的木纹,绘若之衣身上每一道褶皱,绘“月影”柄后坠饰的每一颗明珠每一根丝络。我想将之奉于若之生辰之时,他必是会相当欢喜的罢?应当已经有很久很久不曾见过他欢笑的模样了,印象中,他的欢笑总停留在稚儿之时,为着一颗香球糖,鼓着掌不住欢笑。原来时光竟已过了如此久,我的弟弟,我的若之,他已长成名浊世佳公子,月华般地柔和干净。我以为,我可以等到他生辰之时,将这幅月夜舞剑赠予他的。

      似乎昨日还在品茗赏花食蟹,只一夜,飘雪隆冬便已瞬至,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琼楼玉宇抑或寒门茅舍,于一夜之间全换上了银装素裹。我裹在一袭粉裘里,手揣暖炉足蹬暖靴赏檐外飞羽,几案上是刚刚绘全的月夜剑舞图,墨犹未干,任它在案上摊着不曾拢起。未几有宫人来禀,道初雪显瑞,天子兴致大涨,令摆驾西南猎场,特命人抬了厚裘暖辇来玉华亭召我伴驾。自玩伴四散后,宫中可行之事实是有限,而围狩却是皇族中最有趣味的事宜,我喜不自胜,忙命宫侍将画仔细收了,揣着手炉喜悠悠登上暖辇。暖辇抬出玉华亭时我无意间转眸回望,只见这琉璃玉亭在一片雪色中愈显得剔透晶莹,高檐素蟾浑若月中广寒,碧池清澈鳞光微动,落雪中更是楚楚可人,这天子为我砌就的玉华亭,果然极美,华丽而只现精致,匠造而浑若天成,它若冰晶一般,被天子细心且珍地捧在手里。
      盔甲皑皑,枪林剑密,马蹄纷飞,犬吠狼鸣,马上男儿身披军戎个个英挺,随驾女眷则是个个妆容仔细,裹着各式各色的皮裘衣候在暖阁内软语说笑。唯我是一袭不合宫制的樱色装束,与宫中这班命妇中格格不入,她们望着我面上虚笑,我打量着均是些妃嫔王妃,太后未至,也只面示微笑虚以应对几分,转身便只顾立在窗口处翘首张望围场中的热闹。眼瞧得场内乾又已猎到一只野鹿,心中更觉骚痒,只恨自己已生得年长,天子由此喝令不得入场,唯有干了眼在这暖阁中不住探瞧。
      “莳桐郡主心里是很想下场的罢?”一只纤手搭上另边窗椽,手的主人拥有一把好嗓子,平和舒缓,听着很是舒适,令人心生好感。我侧头望去,是个身着紫貂衣的妇人,说是妇人也只是因她头上挽就着命妇发髻,其面是极为娇嫩的,不过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我认得她,太子婚典之后新妇有入宫礼典,她正是当朝太子妃,乾的结发。
      我微施一礼,脸上摆出虚与笑意,微微笑道:“莳桐不敢,祖制有言,但凡成人女眷,一概不得入场。”
      她生得并不是绝美,然而面相实在是温柔得紧,虽则是和我同样的年纪,可眼角眉梢已有十足娴雅,毫不现稚气,只现通篇的柔和通篇的达礼,她听得我如是说,只抿嘴轻轻一笑,那笑容温柔宠溺已极,恍然间,我好似看到了记忆中于樱花飘飞中温柔笑着的母亲。她伸手出来,指间触了触我手中的怀炉,轻轻只道:“我想你在窗旁站了如许久,虽阁中火暖,但也要仔细莫着了风寒才好,我已差了在窗侧多置暖炉,只是你这怀炉却也当再焙得暖些才能当这寒气。”说话间已有宫人捧了个玉匣奉来,揭开,内里托着一块紫色手炉,她亲取了,话音中更是温柔若水:“这块紫金炉原是天子赏下的,妙在内芯再烫亦不会灼手,我还不曾用过,郡主且揣了它再观猎如何?”
      自进宫之后我还不曾被女眷如此呵护过,天子的一众妃嫔倒是不缺来巴结的,然则我总厌恶她们的趋势嘴脸,天子亦是不喜,故令宫中之人除却乾外出入玉华亭均须示以玉碟;而天子之母,待我着实平平,与旁的公主郡主并无甚不同,只在每岁终了向各宫各院派礼之时瞧天子面上加送一挂如意便了,我视她实则生疏得紧;或许因天子的缘故我可从皇后处得到疼爱的,然皇后凤体自幼违和,在我进宫后没多久便殒了,天子自此不曾再立亲后,亦无特别恩宠的宫妃;由此,入宫后我不曾有过受女眷疼宠的经验,她此刻如此温柔待我,言语作为又全是发乎真心的自然,一时间我竟怔怔地呆住了,只嚅嚅着唤了声:“太子妃……”拒绝的话硬哽在喉中,不知怎样出口。
      “入宫前,家中只得我这独女,虽我自幼便盼能再得个妹子相伴,无奈天不遂此愿。到入得宫来,天子曾嘱我当视你为亲妹,以礼相待,且不说天子圣言为臣为媳当悉以遵从,我私心里也是极高兴极乐意的。郡主的生辰在秋日,我生在春时,与太子巧在同月,虚长得郡主几月,若是郡主不弃,便唤我一声姐姐,这太子妃三字,本不是自家人唤的,切莫唤得生分了。”她话语恳切,眼中一派和善,见我木然不语,微笑着又从我怀中抽出那暖炉来,打开丝套将炉取了换下,细细拉拢封口仍旧纳还我怀中,这一切做来极是自然贴切,当真如在侍待亲生妹子,且好似此事早已做过了千遍万遍再为娴熟不过。
      我望着她的笑颜,那新换的暖炉在怀中一寸寸往心口处传递热度,烘得我心口某处消融般地暖了。我嚅了嚅唇,甜甜一笑:“皇嫂,你将怀炉给了我,自己却用什么暖手?”抬手唤玉华亭内跟侍而来的宫随,我叮嘱于她,令捧我先前换下的那块手炉去加添炭火:“你且仔细了,要添那香木制成的精炭,若是使错了可饶不得你。”偏头想想,又将那人唤回:“你且去瞅瞅那块海外罗帕礼官可曾带来,若是带着,便替我央司服礼官缝个锦囊来,只说是我急着要使的,即刻就要,而且还要最漂亮的针脚,你在一边候着,做好后包了手炉一并送来。”吩咐完毕,回身冲太子妃又是一笑:“妹子那怀炉是闺中旧物,只怕污了皇嫂,故才差人用新帕装了,那帕也并无甚希罕,只是上面的印花倒是有几分新鲜,并不费针线,乃是用海中软贝氲染千遍制得,模样花式都好看,就送给皇嫂把玩,此次妹子不曾带甚好东西在身,皇嫂可要体谅,莫要笑妹子小家子气才好。”
      “切莫说这见外的话,东西原不论贵贱,那都是给人使的,何况郡主还特令人新裁,倒是折煞我了,倒仿若我在央礼了呢,我原不是为此……”她面上几分悴悴,看形色果然极恐我误解她一番心意,以为我同她面上客套。
      “我是喜欢皇嫂这才献宝呢!”我甜笑着,偎过去她身边,亲呢地抓住她手,一指窗外,“皇嫂,你猜今次哪个猎到的鹿最多?”
      她被我牵住,面上微微一红,温柔处凭添出几缕娇羞,别有一种美态,望了窗外微笑不语。
      我轻轻在她耳旁细语:“姐姐,这阁内耳目众多,我若是当众唤你一声姐姐原也无甚不可,妹子是怕这宫中传出些不好听的言语来,妹子自个儿倒是不怕,皮也皮得惯了,但姐姐刚坐上太子妃位,根基未牢,若是招来些闲言碎语道姐姐不守礼制便不大好。所以,日后妹子人前唤姐姐皇嫂,人后却唤姐姐可好?姐姐也莫叫妹子郡主,便同太子一般也唤妹子一声桐儿,那样才显亲切呢。”
      她面上又是微微一红,原本细柔的声音压得更细了:“我原不曾想到那许多,还是妹妹……桐儿仔细,我闺中单名一个谨字,桐儿亦可直呼称呼。”
      “那日后我便唤谨姐姐了!谨姐姐,桐儿见了你欢喜得紧,只可惜不能早些和姐姐熟识。”我偎在她身侧,她的衣上有一股淡淡的熏香,煞是好闻,这些话我说来全是真心,大约只为了她这份与母相似的温柔,大约只为她这身上挟带的淡淡香气,我真心的喜欢她。
      “其实我早已有心结识,上次妹妹生辰宴时就思量着要去瞧妹妹,只是太子不允我跟随,这才错过了。此次若非天子宣召,太子原意也是不允我来的,也是天公作美,赐我和妹妹相识的缘份。”
      我心中一触,生辰那日各宫命妇均到场相贺,独缺太子妃一人,乾称她抱恙卧床,原竟是托词,实则是不愿我与她相见么?我本不在意,然而现下心中思量却又和那时有了不同。“……姐姐,太子……他待你好么?”我低声问道,偷了眼,仔细去瞧她面上神色。
      她闻言先自一怔,继而面上又浅浅泛出一层红晕来,娇羞得声音更是幼若蚊黾,嘤嘤答道:“他,太子对我期望甚高,言语行动都极有礼数,待我,待我自是极好的。”
      这原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子,乾的冷漠应付竟也被她解为以礼相待。乾能娶她为妃,确也是一份福缘,想来日后当乾登基为帝,这女子胸怀良善柔和,亦是苍生之福。只是她不得乾的宠爱,日后宫中的日子,只怕要凄清了。我心中感叹,面上却挣出笑来,转开话题,又指着窗外笑道:“看,又一只鹿,我猜它必为太子所得。”
      话音未落,果见得一支羽箭飞啸扑去,对穿那鹿一双后蹄,将其牢牢钉在雪地上。太子箭法精湛,猎场将士均皆举矛欢号,一时间鼓声啸声雷动,连暖阁这厢遥遥亦听得到异响,各女眷闻声都拢来窗边,我仍偎在太子妃身旁,不再言语。

      此次围狩所获隆丰,龙心大悦,当夜留滞山中行驿,大设席宴犒劳三军,一时间柴禾堆得山高,篝火的火光映得山涧通红通亮,羊肉鹿肉在火堆上烤得滋滋作响,香味四溢,更有那陈年佳酿一坛坛启封赐下,将个冬夜烘得暖如春至。我朝马上得天下,天子即位前亦曾率军,对军队甚是情厚,梳洗后率众皇子驾临驿馆外军帐,与众将士一齐大碗着干酒大口着嚼肉,便与那军中粗豪汉子一般无二,除却一身早被油污沾染的龙袍,任谁也瞧不出他乃当朝天子,火光中每一张脸都泛着潮红。这画面便只是瞧也瞧得酣然,原只有在男人的世界中,才会明白什么叫豪气干云。
      是夜,我缩在若之身边,藏身在一袭藏青男衣里,对着面前那块比我脸蛋还大的肉块咋舌偷笑。军中纪律严明,明禁女子身入军营,我虽对军中情景好奇已久,然以往乾总瞧得生紧,窥不到半点空隙,今年他携妻而来,不便监管我,这才被我寻得机会,苦苦央了若之许久才得扮男装混入,只觉得这场面煞是热闹极之有趣,更有那好事者借着酒胆捉了对在篝火旁厮斗,比宫中那些歌舞杂耍武技演练要好看有趣得多,雄雄火光之下映照出的每张脸都那么勃勃英发富有生气,虽则周围四处都充斥着酒味汗臭,可相对于谦谦宫廷我却更要喜欢这里。
      酒到酣处,满场更分不出君臣,皆撸高了袍袖大划酒拳。天子待我素来有如慈父,几时曾见过他此刻这般模样,往日看他只叹盛年已逝年趋花甲,然到得这军中,我才觉天子果真是顶天立地的天纵骄子,英伟豪壮,丝毫不弱于盛年将领。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何军中女子禁入,这军中豪情,掺入哪怕一丁点的脂粉香也是亵渎。这样想着,再看天子时我眼中已有了前所未有过的崇敬,几乎快要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受到这样一名英伟君主的疼宠。
      这一餐酒酣直到半夜方才渐渐止息,天子平日甚是律已,倒瞧不出原有如此海量,自膳时饮到子时亦方才醉得十之七八,人手搀扶下仍还可勉强立住。我溜目环顾一圈,大半皇子都已醉得不省,须得宫人抬回驿馆,乾倒还清明,只是瞧上去也惫懒了,唯得我和若之,偷偷儿将酒水兑换过,只佯着醉打混。我两人怕被识破机关,斗酒时一直缩在不起眼处旁观,回馆时亦怕为人发觉是以悄声走在最前。
      脚下清明,若之紧紧牵了我往前疾行,足底踩得雪声沙沙,北风扑面似刀,却不觉得冷,若之的手更烫过我怀中手炉,他行在我前,不知是否先前画面的影响,那背影看上去却是极有担当,浑不似少年所有。恍然间,这一场夜奔不似姐弟携手赶路,却好似是某青年男子正拉了心上女子夺路奔逃,我摇头一笑,心中取笑自己竟连闻酒亦能闻得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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