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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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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自有一种皇族的威仪和迫力,只是从不曾用那些来对待过我,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若我是此时立于帐外的若之,只怕早怯了心思,软了身肢。
若之却只是淡淡一笑。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淡淡一笑,乾的威仪和迫力便在他身前破碎于无形。那一抹笑,淡若春风,单纯得不含任一丝杂质,面对着乾的气势,若之毫不在意,全无所谓,只是空明一笑。光华,自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展开,此刻的若之,看上去如佛之舍利,圣洁无比,不染纤尘。
乾居然也被这笑容引得一怔,继又冷声哼道:“你当真不畏死么!”皇家的迫力又浮到面上,瞬间将若之那一笑带来的空明泯灭。
“他不过才是个未满十三的孩子,你却这样喝吓他。我待若之素来如同亲弟,你如此施为,实在却只是为着心里责怪我吧。”我从裘里伸出手,将乾抚在我颊畔的手挥开。
乾扭回头来看我,眼中疼痛。
“这些日子她一直病在床上,何曾有人来理会过她?信是我托人办来的,她全然不知,并非她自己托人去探边关消息,太子只需着人到军驿寻那信使,一问便明。”若之说完,淡淡朝乾施了个宫礼,自顾出亭去了。
乾望着我,许久后,仍是忍不住要问:“果真是如此?”
“你问我何时开始学会将我的聪明放在你和父皇身上,可是你从何时开始将怀疑放到我身上?”乾,其实你我都知道,从建长离去那日起,一切都已和以前不同。
乾喉中一哽:“我……并不是这样。桐,因为你居然会对我用起心机,所以我才……”
我偏过头,淡淡地认了:“是,我用了心机。”可他们对我亦何曾不是用了心机?
天子明明已看到我手中的信笺,更看得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字,乾和建长一样是这玉华亭的常客自不必说,天子恩宠建长,不时也总提点建长功课,如何又能瞧不出来那信笺上的笔迹?他们佯作不知也只为着试探。我一头扎入乾怀里是为了不被他们看到我思虑的表情,将信笺捏在手里伸到天子面前就是为着他开口来问,天子并不明白我们之间的种种,那信在他眼里自是平常,我先行将信中大致内容道破,掩去乾会疑窦的地方不表,这样一来,乾自不会再打信上的主意,若是被乾看到建长说想我去看那里的风景,还说要陪我瞧冰莲开花,只怕建长那里一场事端是少不了的了。果然建长一听天子的确认就和缓了表情,又来哄我说调他们出京是为了他们的前程,倒是拿我作孩子,这皇朝内的升迁调动,我虽身在后宫从不曾参与,但又如何可能全然不通?我只逼问他一句,他便不能言语。之后又是天子的再度试探,假意允我要调建长回京,倘若我答应,大约天子允是会允的,但他心中必是失望已极,认为我为达目的不惜如此施为,当是心机深沉,君恩反覆,也许他终会厌恶于我。天子之后的疼宠是真,但那是因为我不再求调建长回京,这一点,我心中明镜也似。我用建长的不回京来换得若之的平安和天子的放心疼宠,这些乾并非没有看出,但却因为他始终对建长敌视最甚,这才未加阻止。他喝问若之,乃是因为他不信以若之的年纪可以有办法调动军使,为的是试探我是否已在私下和建长有了牵连,连若之亦瞧得明白的事情,我又如何会想不明白。这半刻里,幔帐内罩着的三人,哪一个不是在用心机?这皇宫哪一块地方没有心机?我的玉华亭,原是这靡烂宫庭里唯一干净的地方,然而现在,终于也被谎言和虚假淹没。
是的,乾,我用了心机。然而你,又何尝不是心机算尽。
“你,果然心仪建长。”乾此时的声音,是坐看云起的无奈,是秋风飘零的萧瑟。
“你不是一早就已猜到了么?又何苦再来试探。”我执拗地偏着头,就是不去看他,是不敢,也是不忍,我不敢看他失望的样子,我不忍看他失望的样子。
“他却有什么好。”乾轻轻地问,呓语一般,“父皇看重于他也就罢了,连你也对他青眼有加,他究竟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因这一问我怔住。我只知我眼里看的全是他,我却不知他有什么好。建长有许多的好,然而我看他,却不是因为那些好中的任一样,那么,我在看他的什么好?
“桐,其实你并不懂他。他祖地何居,他家世几何,他族人多少,桐,你们已识得近四年,可是他的事情你可曾知晓过?你怎能心仪一个根本一无所知的人?不要因着他一句红颜知已就给他收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其实根本就不懂!”
你其实根本就不懂!这声色俱厉的话似当头敲响的一口巨钟,我被罩钟内,耳内轰鸣不止,余音不歇,反反复复是那一句——不懂。
“桐,”乾和缓下声腔,“你应当明白这世上你能懂的唯有我,值得你懂的也唯有我。”
我侧回头,看乾的面容,他痴望着我,一片柔情,眼中盛载的是希翼是渴望,也是坚定。
“终有一天,我会拥有足够的力量,我会迎你做我的妃,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我将给你的,建长他永远也给不起。”
给?我突然笑了。可是乾,我想要的,你却给不起。
乾望着我的笑容惊疑。
“乾,你记不记得我曾问过你我有什么值得你喜爱?你说,因为这世间只得一个莳桐。可是,这一个莳桐却又有什么好?”
他的目光变得柔软,复又伸手轻抚我脸颊。“莳桐就是莳桐,在我眼里,什么都是好,什么,都是我的喜爱。”这一句话,在玉华亭内轻轻响起,绒毛般轻飘,铜鼎般坚定。
“可这世上也只得一个建长。”我轻轻叹道。
乾的手在我颊边瞬间紧握。
“他的祖地,他的居所,他的族人,这一切却又与他这个人有什么关系?我已想得明白,我看的,不是他的好,而是他,只是他。乾,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
“我不会让他回京的!绝不!”乾的话掷地有声,在玉华亭内久久不散。
然而我却在他离去的身影后面带笑容。
乾,不懂的是你,我已不再想让建长回京。在北方,那个有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有着会红到发紫的天空的地方,那里有建长,那里才是我们最渴望的地方。曾经,我总也想不明白为何自我十二岁晚宴那日起眼里只装得下建长一个,而今我明白,原来,是为着他在天子面前的那份从容淡定。天子近前,他不卑,不亢,谈笑自若,闲庭信步,这些只有对天子无所求的人才会做到,而我们,这些仰仗着天子的喜怒荣辱存活的人统统都做不到,建长是一根挺拔在这世间的竹,他如此特别,这世间,只得一个建长。所以他在北方真的是过得惬意的,一个无所求的人,最最所求的其实是自由。乾,你让我等待,那是因为你并不懂得自由,你不会懂得自由对他的意义,也不会懂得,那自由对我的魅惑。乾,我要的,你根本给不了。
夏已将尽,玉华亭外,我常常面北而立,那里有我最渴求的人,有我最向往的地方,我面朝北方,合眼默立,幻想着北方寒冷的空气。
冰莲谢尽,夏尽秋来,我的十六岁生辰便在蝉歇枫红的时节踏步而至。我朝女子以十六足岁为适婚佳龄,不足十六为早婚,年逾十八则为晚婚。前朝战乱迭起,国之人口一度凋零,至我朝,为恢复生机先皇曾颁下通婚令,令天下所有十六至四十年岁之间的子民,不论高官贫民,不论寡舍鳏家,一律须得婚配,到得当今天子即位,国力已盛,后又因太子抗婚使令不能行,婚配限制这才松懈下来,但十六即婚的意识早已深入人心形成了传统。我五岁入宫,今日终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
贺生宴设在红枫林内,林间辟出一块方地,厚呢铺底,上好檀木所制的长几在东、西、南三面连绵团设,御几用的是百年沉香木,面南而置。宴上所用杯、盘、碗、盏、箸、皿,统统都是用整块的犁木雕成。红呢木具,与红枫林相得益彰,别有风趣。宴上广邀各宫各殿各府各邸妃嫔命妇世子亲侄,一时间这萧萧落叶中沸腾腾人头攒动,盛红嫣紫高冠玉带于这方圆地内充斥。
与四年前一般,这夜有着朗朗玉华,然则这夜相比那夜,愈发熙攘繁华,我却厌倦了。我在天子席侧,拾了我的玉筷,不看歌舞杂耍,不看那一众高冠玉带,只默默挟筷吃菜。宴桌上只得我的筷是玉制,于月华下莹莹生光。
乾坐于天子另侧,脸上持着太子的威仪,举目淡扫座下众人。若之的席次设在我近处,近到只须俯低身便可去挟他桌上吃食,我几回侧目,所见都是他清亮着眼在浅浅地笑。而天子,自那日大闹后我身子日日好转起来,天子的宠爱亦是日日深重,比往更甚,他慈着脸,不时嘱侍随将御案上的菜点端来我桌。
“父皇,”乾开口,声音不大,但语带皇族威仪,宴席众人本又皆是怀有心思,见太子说话不约而同都静下声去,一时之间红枫林中只余下庭乐丁冬。
“父皇此次传宴枫林,本意乃是要给莳桐郡主一个特别的生辰宴,夜观枫林虽是新鲜,可这宴上节目却都是郡主自幼瞧得惯了的,不如儿臣来出个点子,博郡主一笑也博父皇一笑。”
“妙极!”天子微笑,“你自说来,朕且看有趣不有趣。好便有赏,不好罚酒一坛。”
乾微微一颌首,望了我笑道:“郡主今日年满十六,正是择婿佳龄,儿臣瞧今日这宴上正是广聚我朝才俊英儿,不若令众未婚郎儿献上技艺以作生辰贺礼,这一,自是为郡主庆贺生辰;之二,却也权作求博佳人芳心,倒也瞧瞧我朝这位千娇百贵的莳桐郡主却将许于谁家。父皇却看这点子好是不好?”
我闻言面上不由一热,这宴上尽皆命妇世子,天子用心本就是为择亲,因此单得我一人使这手中玉筷,乃是我中意于谁便挟食于其的意思,天子不住地唤人分来吃食,也即意为督我观视座下一众儿男。我本想混过今夜便罢,便目不斜视只顾埋头吃菜,心中思量天子恩宠,任性而为充其量不过换宴毕后一顿责怪,且拖得一时是一时,也顾不得天子不悦。不曾想乾三言两语将暗中择婿变为明目招亲,我不禁头皮发麻。
天子闻言,笑一声,接道:“点子却好,只是这酒仍是当罚。”挥手命人端上坛酒。
“即得了好,却又罚孩儿喝酒,孩儿好不冤枉。”乾拱手笑道。
“正是替桐儿罚你这个瞧热闹的!绝不冤你。”天子睨笑,“若再强嘴,更有多的罚你。”说着挥手,令侍随要换抬更大的一坛。
乾起身一躬讨饶,笑道也罢,从随侍手内接了那坛,拍开泥封,举坛而饮。酒香自坛口喷涌而出,浓烈的气味瞬时在林间充溢,掩过了一切脂粉熏香。坛口汩汩往下流淌着清泉,一条白练般直泄乾的面上,乾闭目而饮,一半倾入嘴里,倒有一多半顺着他面颊滑下衫巾,饶是如此,酒毕后乾仍是虚浮了脚肯,面上涌起潮红,连眼眶中亦血丝满布。
“这一坛酒倒也罚得结实。”天子望乾而笑,唤道扶太子回宫休憩。
乾挥手喝住,摇晃着身子虚抱一拳:“儿臣与郡主自幼交好,待若亲妹,今夜妹子生辰,又有这许多佳才求慕,为兄的岂有缺席之理。”
天子摇着头笑:“这倒真是个爱瞧热闹的。”改唤人去抬龙辇上的软榻与太子铺下。乾斜卧榻上,双目蒙蒙直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