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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之后乾果然被天子罚跪先祖祠堂,要从天上第一颗星晨升起时一直跪到次日最后一颗星晨落下,其间不得起身,不得用膳。此外,东宫一众侍随宫婢以及三名太子傅全因此事挨了杖责。冬末春初昼短夜长,每日倒有大半时间天上挂有星晨,乾幼年丧母,天子向来怜惜,还不曾如此苛罚过,更别说连坐到随待和太傅。后宫纵马、私闯郡主闺阁,这些事以前乾并非没做过,天子素来只装作不知,极是纵容,然而此次却显得犹为震怒,当场便折了手中的一管翠玉貂毫,召乾去怒斥了一通,重重地下了罚,甚而明令我不准偷送吃食进祠堂。
      “桐儿,日后若要出到玉华亭外,还是让礼服太监把鞋袜理好,方合你郡主身份。”天子罚过太子后特意来玉华亭瞧我一回,玉华亭内一众宫人也未得到好脸色,只是对我,天子的声音仍旧是宠溺,温和地劝。
      可在我,即使声音温和,却也是首次被他责说。入宫以来天子待我甚至亲密过他的亲生公主,我并非金石,如何会不感恩,心底里早也已拿了这个皇叔作父皇看待。打小不论我行如何有悖礼数的作为,他从不曾责过我一句,一切皆由着我的性子,然而这次,为着件较于平日行事并算不得甚的事件,居然语带责意,我湿了湿眼眶。
      天子仍是疼我,眼见我带了泪意,立马柔声来哄,说了好一会儿的塞外边陲趣事,直到逗出我的笑颜才返驾而去。然则我面上欢笑,心底却迷惑,对天子此次的大发雷霆百思不得其解。
      到得子时,听得三更钟漏,我从锦被中掏出晚膳时私藏的一大块兔肉,密密用丝帕扎了塞在怀里,往皇家祠堂摸去。儿时乾一犯错便被罚跪祠堂,我总偷藏了吃食去送,宫内巡察早就洞悉,但虑于我和乾的身份反而总远远绕开了去,只在暗处跟随一路护送。仍同儿时一般,我一路通畅,在半夜三更爬进祠堂。
      “就猜你会来,果然父皇的严令也挡你不住。”祠堂里乾跪在青白大理石地砖上,望着我盈盈地笑,不灭灵灯黄朦的光侧照在他面上,愈发显出他的华美尊贵。
      “来看你偷懒没呀!”我鼓着眼佯作打趣,一边从怀里掏摸出那块兔肉,“饿了吧?”
      “难为你总算是有长进,终于晓得吃食在送人前要用东西包一包。”他打量着被我用丝帕裹得乱七八糟的兔肉喷笑。儿时给他偷送吃食,只顾怀揣着大块的肉急奔,一路怕黑又怕被人撞见,也不知跌过多少跤,待送到他手里,早混进了无数的沙土碎叶,自个儿身上更是惨不忍睹,跌破诸多地方。而到得现在成人,早已想明白宫中守卫其实并不敢来为难,所以到再做儿时的事时便要从容得多,只是始终不敢明目张胆,我素来不习女工,又不好唤女婢包肉,自己亲手裹就的果真难看至极,也难怪乾要取笑。
      我瞪着眼佯怒。乾见状,噙笑将手中肉块撒下两片递过来:“有这许多,来陪我吃些。”
      我们两人拣祠堂一角并肩躺下,高窗上月亮刚刚挂在那里,一时两人静静地赏月吃肉,不像正受罚中,倒生出几分惬意。
      “是不是在想为什么父皇这次会这样震怒?”看我一直望着窗外的月亮深思,乾低声问。
      “是。他还吩咐我以后去玉华亭以外的地方都要注意穿鞋着袜。”我撇撇嘴。这些礼俗的东西,天子以前从不曾要求过我。
      “他这么生气其实都是因为我。”乾浅浅笑了笑。
      “只是因为后宫策马和带着赤足的我离开玉华亭?”
      “那只是一部分。”乾咬一口肉,“真正的原因是我在前天向他讨你,你也知道他不会准,再接着昨天我又去搬宰相相助,他又驳回,尔后今天你我又在众目睽睽下共乘一骑在宫内招摇,宫内本是流言毒语最盛之处,他自然是要罚我了,他恼我坏你名节。”
      我一怔:“名节?皇叔从未要求我做那些女子之事,又怎么会看重名节二字?”
      “这是两码事,名节是不得不为你看重的,毕竟你的年岁也到了该考虑出阁的时候。”乾的脸在月光下变得忧伤,“桐,你总归是要许人的。你自己应该也清楚,从你十二岁那年起,父皇已经在考虑你的夫婿人选。马上你就要满十六足岁,正是要出阁的年纪。”
      我心里突地一跳。当日十六席位,太子乾是首席,然而天子不允我婚配给乾,那么,乾以下,乾以下的次席……他堪堪坐在我的近前,我甚至隐约可见他脸上的轻睫,天子席侧,第一次有人可以如他那般自如谈笑,不卑不亢,似友非臣……
      是建长!我看着此时窗外的那轮明月,依稀又见到那日的皎洁月华,建长站在一班低眉顺目的伶人里,凝着一张玉石般的脸,腰间别一块翠绿的祥云通璧,朗目吹着一管萧,竹一般笔挺傲气,他的身后,薄如蝉翼的冰纱随着他的广袖飘飞着水纹一样的波。在太子乾之下坐的,正是建长呀!微微地,我面上浮出笑意。
      乾凝眸望着我,许久,我听到他一声轻叹。“桐,你可知为何东宫到了如今仍无太子妃?”
      我无法言语。为何乾宁愿违旨也不肯册立正妃,我当然知道。乾十五岁行成人礼时,天子便已为他定下十余名闺秀,要乾自己在这十余名少女中册立正妃,然而乾的目光却直直指向那日躲在选妃帘后偷瞧的我,他说,他的正妃,要待六年后才会册立。十五岁少年的目光,山一般地坚定。近六年来,各地佳人陆续被天子送入太子府,然而东宫主妃之座在乾的坚持下却始终空缺。
      乾轻轻地对我叹着气:“桐,你说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望向我的目光,由初时的迷惘渐渐化作坚定,就如他十五岁成年礼上的那次,山一般坚定地注视着我。这坚定扰碎了我回忆里那一地月华,扰碎了,月华里那个吹萧的少年。我突然觉得这春初的夜原是如许清寒,心头一片凉意。

      太子的生辰在三月,对江山社稷来说这一年将有两件大事紧跟其后发生:一是太子妃的选定,太子十五岁成年礼上曾经承诺六年后将册立太子妃,如今六年之限已满,太子妃的尊荣究竟花落谁家终将揭晓;另一件,是太子将正式参与国事,太子妃一经册立,太子就要正式开始学习如何处理国事,而太子妃也在同时要开始学习如何管理后宫母仪天下。可是对我来说,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大事,三月初,圣旨下到建长府上,命他调往西胡国边境,任督军代帝视听。
      正是百花盛开的三月,然而他却要去到苦寒的北防边关。宫中桃园我为他设宴送行,艳丽的粉色在枝头铺云盖雪,压得枝头沉沉,亦压得我心头沉沉。他什么也没说,清酒一杯后,他抽出身后的萧,桃花的花瓣随风飘散在空中,纷纷扬扬,他仍是一袭青衣,腰间坠着那块碧绿的祥云通璧,广袖翻飞,凝着一张玉石般的脸,舒缓地奏歌。
      我在他的萧声中相和起舞,解下腰间绫绸在落花间铺洒飞舞,粉色的绸在粉色的花中舞得雾一般忧伤,可我知道,我的忧伤,他看不见。他从不曾看见。我只是要他记得,我曾这样为他而舞,只为他一人。
      一曲乐毕,他饮尽了杯中酒,我望着他。与我们一起的,还有乾,还有若之,还有那三名同游的少年,还有那许多的宫人,我欲言,然终止。杯罢,他看向我,笑着:“别这样看我,决别似的!相比而言,我更喜爱你以前的舞蹈,那么喜气!待我立功回京,仍然是我们这些人,你再跳来看可好?”他眼中清亮,如掬入了一捧泉,愈显得眼眸幽黑漂亮。
      我咬唇,露出的笑容却是依旧忧伤,我笑着应他:“好,我会记得你爱看西胡的舞蹈。”我会记得,在你回来时为你而跳,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他轻点了头,低了声说:“桐,你是我在这世上的红粉知已,不用我说明也知我在说些什么。”
      他不再看我,转身与众人一揖作别,扭身而去。花瓣纷纷地落,他的身影,在纷纷花舞中渐渐消失不见,去到一个我完全到达不了的地方。我的视线胶在他消失的地方,心头百味纷杂。他说我是他的红粉知已,他曾当我面提过那许多女子,然而他只对我说我是他的红粉知已,我是该当喜还是该当悲,我不知道。
      乾在我身后说:“人已经走远,走吧,父皇还等着我们陪他用晚膳。”
      扭过头,乾已召手唤人抬了我的软辇来,目光偏往别的方向去,双眉轻轻拧起。
      我端坐辇上,视线的方向是天空,或许,这以后只有白云能遥寄我的思念了罢。我很想求天子别让建长走,天子本就极欣赏他,只要我肯软求,或许会舍不得放建长去那极苦寒之地也说不定。然而我没有,因为我知道,建长的调任一定和乾松口答应选妃有莫大的关系,所以若我去求,也许反累了他。何况,在天子心中太子立妃和一个臣子的远调究竟孰轻孰重亦是不辨自明。祠堂那晚,乾说的那些话竟原是为着试探,我实在不该,被窥破心事。

      三月廿七,太子乾廿二足岁生辰,同时也是册立太子妃的日子。行礼之前,我在太子寝殿为他奉冠。他摒退了所有的宫人,偌大的清华殿,唯我一人捧一束金丝缠绕的皇冠跪奉于他膝前,我的裙带在砖石上铺开成一朵妍丽的花,我垂首,注目乾脚上那双绣有瑕瑞的云靴。无人言语,乾和我如同刻入清华殿中的石偶,相峙无声。晨曦的光自窗外射入殿内,光照处地砖上泛起一层青碧水色,我目光稍凝,忆起刚入宫时我不惯一个人住,于是在儿时的许多个夜晚,乾捧了我共卧一床,清华殿的地砖乃是用千仞池底的青石铺就,曦光一照会泛出浅浅水色,在儿时,那是我最爱的材质,每日清晨我贪睡,乾则总候着时辰待曦光照进殿内再柔声将我唤醒,少儿时的那些个清晨,常就从一片青碧水色开始。然而时光荏苒,晨曦地砖仍旧如一,但我们再不是可以同卧的少儿,甚至于,有了彼此不知的暗思心机。思量间,我眼内不觉微润。
      乾低声问我:“桐,我此刻在你眼内是什么样子?”
      我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手中捧将的金丝高冠,眼前的乾,宽额高鼻,双目深迥,发丝一丝不乱地梳拢绾成高髻,一眉一目,一丝一发,全是皇家的气派威严,这个男子不仅仅是幼时疼爱我的兄长,不仅仅是相貌俊挺的少年儿男,他是皇族的嫡传,未来的君王。
      然而,“乾,不管什么样子,在我的眼里你始终都是那个为我掀起车帘的人,我会一直记得,是你带我进玉华亭。”即使你用立妃为交换将建长遣往边境,然而,我又怎能忘怀这么些年你对我的疼爱。我自地砖上缓缓立起,金灿灿的高冠我亲手为他束上。
      乾抓握住我的手,将我扯落在他怀里,深深抱住。
      忽如其来的跌落间我在他怀里仰起头,“别哭。”他低沉着嗓子说,指端在我眼睑下滑过。我眼前一恍,迎面而来的是乾的唇,他双手紧紧钳住我的腰肢,将我裹在他最深的怀里,密切贴合得没有一丝空隙,压下的吻火热急迫,好似他的腔中腾沸着满腔的火焰,而那沸焰又都在这吻中口渡了给我。
      他深吸口气放开我,低声道:“那么,我要你记得,不论以后如何,我都始终是你原来的那个乾。”
      这个男子,通身的贵气,常迫得人不敢逼视不自觉听从,但对我,他始终温和亲切,宠溺之情不下于天子。乾留下一句那样的话后,踩着一地的水色迈向殿门。绪红的殿门拉开,门外是明晃晃的阳光,他一脚迈出,身影消失在光里。
      我跌坐在水色地砖上,望着那门中耀目的光怔神:我们之间,真的可以做到什么都不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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