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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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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满十六的那年春,京城的春花开得尤其地早,冬梅尚还未谢尽,迎春的花苞便已在城墙上绽得满枝,一大清早,天色犹还只是朦朦,太子乾已着人递了信笺来唤,熏过了百花香的丝绢上是太子工整的笔迹,邀着要去皇城边上看迎春,笺内夹着一片枝头新吐的嫩叶,百花香中格外地透出一股子清新。
宫女取来纸笺狼豪,纸是江南织造有名的水色绢纸,豪则取自高原上猎得的纯白银狼下腹最柔韧处,与我玉华亭旁的物事相比,纸笔都算不得珍贵稀少的东西,但却是为我喜爱的。只因,纸是建长在自个儿府上亲自吩咐下去的采买,每月都差专人挑最上好的一刀绢纸送来玉华亭;而豪,来自太子乾首次狩猎时猎到的银狼,后来乾差人取了上佳的毛制成一对狼豪,自留了一只,我得了一只,银狼虽说罕有,然而心意更为难得。这个道理,就如同这次相邀同看迎春,迎春于宫内来说本是下作的花卉,只为有同去看的人,便使得看迎春有了趣味。
太子府上的舍人才刚取走回信不久,礼服太监刚刚为我着好外出的宫服,鞋袜仍未曾上脚,玉华亭外已传来马嘶,我缩了脚奔到窗沿,探头出去,乾的一骑白马策在最前,建长随在他身侧,若之在最遥处,与太子和建长中间隔着另三位少年,全是十二岁宴时在列的亲贵,自那日起已在一块玩得熟烂了的。太子看到我,隔了亭下的池子朝我微微地笑,一旁的建长则大声呼喝:“快来!待朝露褪了便没那般好看!”
我缩回头,赤足奔了出去,礼服太监们捧了鞋袜在我身后急急地赶。
“你们倒是求快,可是后宫纵马,这罪哪个来担?”我笑问,雪白的脚踝在日日用雪融水清洗的玉砖上奔弛而过,穿过九曲回廊,束发璎珞上的驼铃在空中激荡,呤当呤当的声音轻脆地洒了一路。
乾将马勒在廊前,一面拦住身后众人,一面阻止我由回廊玉阶往下跳,笑着答:“父皇怪罪起来,自然是要着落在我头上,先祖堂前一晚罚跪怕是免不了,到时你去瞧我不瞧?”
“去瞧你有没躲懒么?”我偏头望着他笑。
乾露了个笑容,手中马鞭指指我的脚:“成年女子在男人面前露脚可是要下嫁的,桐已经行过成人礼了吧?”
我笑着不语,偷望一眼建长,他并没有望我,端坐在马上只顾侧抚骑下的马儿。其余的人早已被这相隔的两匹马儿阻去了视线。
“你打算赤着脚去城墙吗?那里可没有玉阶,会弄脏的。”身后的礼服太监闻言,立即托了我的鞋袜跪奉在旁。我不去看他们,只管仰了头看乾。
乾抿了抿笑,朝我伸出手:“来。”
乾的笑容是温和的,这个当朝的太子,虽则周身都是贵气,然当面对我时,他所有的贵气全都化为形于外的光华,面上的笑容永远亲切温和。我将手交于他掌心,他俯低拦腰将我抱起,抖擞了身后的披风,撩来盖住我的脚。乾一勒缰,马儿直起前足踢腾着腿长声一嘶调转了方位,我在这一嘶间滑落乾怀里,他环住我,策马而奔。我的脚丫在乾的披风下晃荡,越过他的肩回望,礼服太监捧了鞋袜和司仪的女官们站在玉阶上全苦了脸,而后建长跟了过来,我们视线相触,他的眼睛很漂亮,漆漆的黑色,然而除了漂亮,却再无表情。
我早该清楚,他并不会在意。扶着乾的肩我咬了咬唇。
太子当头,一列六骑笔直弛向皇城西侧,打马扬鞭,马铃声中六乘骏马马蹄纷飞,蹄声的的,锦服鲜衣的华美儿郎们跨着骏马在金壁辉煌的宫中飞弛而过。
到达城墙之前要途经一大片桑树林,因这一带都是连绵树林,宫内少有人至,所以相对于皇宫内无处不在的绕红堆翠莺声燕语,这里便显得略有萧冷。迎春花开得早了,其时还并未入春,我并没带怀炉,户外显得偏寒,然而我并不觉冷,乾的紫貂披风下我被他紧紧地拥在怀里,要揉进他心肝处般地用力,团团热气烘烫在我周身,烧得我有些脸颊发热。
进入树林,乾并没减速,渐渐地,另五骑的距离在拉远。
“乾,他们快跟不上了。”我扯了扯他的袖口。乾的马是天子御赐下来万里挑一的神俊,非他人座骑可比。
乾说,桐,我们就这样跑出皇城好不好?马背上,乾搂我的手臂愈来愈用力。
六岁那一年,天子的皇辇将我接入宫中,掀开黄幔后是乾那张带着亲切温和笑容的脸,不过才只有十一岁,却已有了逼人的贵气,那气势强劲地掩住所有人,将他们隔离在外,一团纷杂里我看到他的笑脸,乾向我伸出手说,来,我带你去看玉华亭。
在乾的怀里我仰视他的脸,原来我入宫竟已有十年,乾现年二十一,脸上早脱尽了稚气,是一张成熟男子的脸,凝重沉稳,目光炯炯,不变的,是他朝向我的笑容,仍如十年前初见那时,隔开了旁人在外的一份温和亲切。他说,要与我直弛出宫。我看着乾的脸,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已是个成年男子。
桑树林里,乾的马蹄渐渐缓下来,乾松了马缰任它在林间缓缓地行,马背上,我偎着他看林间风景,却是无语。日头攀升,曦光照入林中,千万的枝条在我们身上投下寂静的影子,又缓缓流走。不知觉,我们侧过了去城墙的方向,顺着桑林的延绵走入了桑林旁的一片红梅林,梅已将要落尽,只余三两零星的红拢在枝头,虽则不多,却因它们使得这片梅林在枯败萧瑟的桑林边上显出生趣。
“桐,你可愿做我的妃?”乾的声在林间低低地响起,“待我二十二足岁的时候,我就去向父皇讨你,可好?”
林间,乾低垂的眼睑上,枝条的阴影像走马灯般地静静流淌,乾的表情就掩在一明一暗的树影中,几许忧伤。
我将头停靠在他的胸前,听他胸膛内的心跳,朴通朴通,平稳绵长,我在他的胸前开口:“我还记得,我进宫时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乾,贵为太子的乾居然会亲自到城门口为我掀起车帘,还对我笑得好温柔好温柔。其实进宫的一路上我都一直很害怕,可是当我看到乾的笑容后,我就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我身边,就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事。”
乾的心,在我耳下突突地急跳了两下,他将下鄂放在我的头顶,柔声又说:“桐,我们就这样离开皇城吧,只有你和我,我们去踏遍这天下山河,你说好不好?”
“可是,皇叔是不会准的吧?不管是迎我为妃,还是放弃东宫,皇叔都是绝不会准许的。”这个道理,乾同我一样明白。乾是天子的嫡长子,出于皇后,他的母后诞他而亡,乾是她唯一留存的血脉。皇后的娘家是当朝宰相府,在国中地位仅次于君。现今的天下有大半子弟出自相府,皇室和权贵在乾的身上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若是储君有异,则平衡被打破,必会引发国乱。当朝天子英明,绝不可能准许太子弃位,何况,造成现今的局面,天子又何尝不是为了在自己百年之后,太子能坐稳江山。至于迎我为妃,同样也是绝无可能。天子喜爱我和乾,希望乾可以如他一般疼宠我,然而,天子绝不愿意我有一丝可能涉入皇权中心,天子对我的疼宠,是为我安排下终身的容华,但绝不交予我天下。这些旁人并不会明白,只当我受尽了这皇宫中所有公主当得的疼宠,甚至流言我是天子为太子一早选就的太子妃,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只有我和太子明白,十二岁宴上那十六位少年我人人可嫁,但唯有东宫我不能入主。个中原因,或许这世上只有天子一人自己知晓,但这层意思在我和乾之间早已不说自明。
乾果然不再说话。座下马儿自行在林中停了下来,漫啃着林间稀稀拉拉才冒出没几根的野草。有风在林间穿行,带起一声乾的轻叹:“为什么,只有我是不可以。”
我从乾的怀里直起身,肩后的发被风吹得飞扬,我问:“乾,我有什么值得你喜爱?”
乾伸手理顺我的额发,指指林间独剩的那几枝红梅,抱臂一笑:“世人缘何爱红梅?”他伸手挑起我肩头的发,叹说:“桐,因为你是这样特别。这世间,只得一个莳桐。”我的发,在他掌中,覆上他唇间的涩笑。
待我们到达那片开满迎春的城墙时,日色已变得相当明亮,那五人自取了马上备的滚金绣毡铺出一方净地,上呈着些果脯佳酿,团团围坐了,对着垂挂了整墙的嫩叶花苞在嬉笑品评。若之第一个发现我们,一跃而起过来牵了乾的马缰,望着我张了张嘴,最后却吐出一句:“你们可也总算找对路了!”其余几人也起身围拢来,笑说猜就我们是在林间迷了路途,正打算着要着人来寻。建长却仍旧在毡毯上姿势未动,只大声笑道:“我一早便说过必是这地儿僻冷,太子一时纵马迷了方位,即刻就要到的,不必再差一堆人来搅扰兴致,这可不是到了么!”
若之伸手来要扶我,被乾挥手阻断:“她未着袜,下地难免沾上污泥,天又冷得很。”乾跃下马,手一捞仍旧将我用披风裹着锁在他怀里,抱着我往毡毯行去。
我在乾怀里探出眼睛,寻到建长,他的面上挂着笑,斜斜一抹勾起的红痕,眼睛仍旧是那好看的幽黑色,颜色深沉,使人看不出来笑意是否有达到那眼底。乾一路环抱着我,他的笑容始终一样,说不上在意不在意,倒像是在看一场好戏。由小到大,乾抱我的次数不可枚数,我早已处之泰然,然而在建长面前我始终还是不安,一到毡毯上便挣扎着要从乾怀里下地。
“西胡贡来几名舞娘,我瞧着她们的舞好玩,且学了给大家看如何?”我刻意地挣脱乾,乾的面上有几分不好看,为掩饰心思我如是说着,乾果然缓下脸色。
眼波一转,我请众人解下马铃递予我,将串串马铃系在足踝、腰间、手臂各处,翻身一跃,铃声击响将城墙边上的静谥驱赶得一干二净,再配有头上束发璎珞的两只驼铃激荡声,更觉余音轻脆喜气。
以众人击掌为节,在毡毯上我腾挪跳跃,学着那异域舞娘的模样款摆着腰肢,赤足在流金的毯上回旋踢踏,踩着急促欢快的步子,一步一生花。我将粉嫩纤柔的双手纷舞,似娇研的花瓣在我指间朵朵盛开,双足飞旋,若碧池红莲空中怒放,我唇角轻扯作最美笑颜,在满墙的嫩绿中,便如春花般在风中颤巅巅地舞蹈,盛开着我的芳华。回眸处,作不经意状,我只瞧着他,只瞧着他。
建长,他手中装酒的玉壶停在指间,他不看我,那双眼投向的方向,是我足踩的毡毯。化为木石般,他的眼不投向我,只凝了神去看那毡毯。
他不看我,他不看我,他为何,不看我……
铃音一挫,我脚下顿住,起手为礼收势。静静地我偎到乾身边,他仍旧以披风裹在我身上,伸手出来理我脑后舞乱的发。众人夸着这场舞蹈的妙绝,我笑着唱谢,而心中却是凄凄。
建长用碧玉杯装来梅花清酿,含笑递于我面前:“也跳得渴了罢?”
只为他的笑容,只为他这稍稍的一丝关心,我展露最美的一朵笑靥,娇研如花。
乾的手,在我发端略停了停,而我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