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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三月廿七,太子乾廿二足岁生辰,同时也是册立太子妃的日子。行礼之前,我在太子寝殿为他奉冠。他摒退了所有的宫人,偌大的清华殿,唯我一人捧一束金丝缠绕的皇冠跪奉于他膝前,我的裙带在砖石上铺开成一朵妍丽的花,我垂首,注目乾脚上那双绣有瑕瑞的云靴。无人言语,乾和我如同刻入清华殿中的石偶,相峙无声。晨曦的光自窗外射入殿内,光照处地砖上泛起一层青碧水色,我目光稍凝,忆起刚入宫时我不惯一个人住,于是在儿时的许多个夜晚,乾捧了我共卧一床,清华殿的地砖乃是用千仞池底的青石铺就,曦光一照会泛出浅浅水色,在儿时,那是我最爱的材质,每日清晨我贪睡,乾则总候着时辰待曦光照进殿内再柔声将我唤醒,少儿时的那些个清晨,常就从一片青碧水色开始。然而时光荏苒,晨曦地砖仍旧如一,但我们再不是可以同卧的少儿,甚至于,有了彼此不知的暗思心机。思量间,我眼内不觉微润。
      乾低声问我:“桐,我此刻在你眼内是什么样子?”
      我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手中捧将的金丝高冠,眼前的乾,宽额高鼻,双目深迥,发丝一丝不乱地梳拢绾成高髻,一眉一目,一丝一发,全是皇家的气派威严,这个男子不仅仅是幼时疼爱我的兄长,不仅仅是相貌俊挺的少年儿男,他是皇族的嫡传,未来的君王。
      然而,“乾,不管什么样子,在我的眼里你始终都是那个为我掀起车帘的人,我会一直记得,是你带我进玉华亭。”即使你用立妃为交换将建长遣往边境,然而,我又怎能忘怀这么些年你对我的疼爱。我自地砖上缓缓立起,金灿灿的高冠我亲手为他束上。
      乾抓握住我的手,将我扯落在他怀里,深深抱住。
      忽如其来的跌落间我在他怀里仰起头,“别哭。”他低沉着嗓子说,指端在我眼睑下滑过。我眼前一恍,迎面而来的是乾的唇,他双手紧紧钳住我的腰肢,将我裹在他最深的怀里,密切贴合得没有一丝空隙,压下的吻火热急迫,好似他的腔中腾沸着满腔的火焰,而那沸焰又都在这吻中口渡了给我。
      他深吸口气放开我,低声道:“那么,我要你记得,不论以后如何,我都始终是你原来的那个乾。”
      这个男子,通身的贵气,常迫得人不敢逼视不自觉听从,但对我,他始终温和亲切,宠溺之情不下于天子。乾留下一句那样的话后,踩着一地的水色迈向殿门。绪红的殿门拉开,门外是明晃晃的阳光,他一脚迈出,身影消失在光里。
      我跌坐在水色地砖上,望着那门中耀目的光怔神:我们之间,真的可以做到什么都不变么?
      大婚三十日,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洋洋喜气,往日宾客众多的玉华亭在这三十日中却显得冷清起来。三十日内往日交好的那些儿郎们一一全被派差出京,大婚之下连道别亦是不便,送行也没有便失却了消息。唯有若之还留在宫内,幼我三岁的他尚未满十五,仍在弱冠,论年岁还不足遣外办事,所以只得他,日日可来我的玉华亭。他清晨而来,黄昏而往,并不捎带什么物什,也并不如何说话,只是静静在我身边陪伴。
      三十日大婚完毕,太子每日闻鸡起早至天子的太华殿请安,随天子早朝,退朝则留滞御书房听闻王道学习奏折,直到日落方得回返东宫。
      一日一日,我坐在玉华亭的九曲回廊上碾碎了手里的糕饼喂碧池里的红鲤,看红日由亭东升起落向亭西。若之陪在我身后,安静得像是回廊上的凸刻。
      “若之,也许玉华亭从此以后就只得你和我了呢。”碧池第一朵冰莲绽开的时候,我这样对若之说。
      冰莲的花是红色的,类似于樱,远远地看,是一点绽放的朝霞;近看,是层层冰晶素裹了一片浅浅娇羞。这花儿极美,是世间的至洁,养在高山冰融水里片尘不沾,花盘绽开有若瓣瓣晶雕凝枝剔透璀璨。往日一到得冰莲花季,众人总陪了我候于九曲廊上,笑语我那痴望的模样怕是连碧池也将要望穿。
      而今,从未曾试过这么少人陪我看红莲。时光终是过去了,鲜衣怒马的少年,相携游池的喧嚣,春风里那一场喜气的西胡舞,那些,都过去了。每一日我怀着最后的想望在池上待那红莲花开,只盼旧友复还,然则逝去的终究逝去,往日不可回头。我望这碧池,知道纵然碧池望穿、红莲开遍,人亦不可还。碧湖如镜,千万重的碧色里,一朵冰莲初绽若霞,静静伫立,九曲回廊上,玉质如冰,我抱膝坐于廊沿,一袭樱红,相对着碧湖中那一点零星的红,茕茕孤清。
      往常这种时候,我每有感叹若之总是默默的听,不吭声气,然而这次,他淡淡接口:“我会一直陪你的。”若之的音质若泉水叮咚,清澈干净,是不含一丝杂质的干净。
      回廊上我回转头瞧他。第一次见若之,是在他三岁的年纪,他缩在玉华亭外的一棵大树后偷眼看我在玉阶上跳翻绳,这些年来我眼内只放得下建长,只记得乾的好,却不曾留意到,原来若之早已长成了一名翩翩美少年,美玉般洁净无瑕,再也不是那个缩于树后偷眼看我的稚儿。

      有多少年了?我以为自己早该淡忘了母亲的容颜,那飘舞在空中的红裙黑发,那片片如细雨飘洒的樱花。那是我的母亲,樱林中的秋千上,衣袂翩翩,似仙子飞翔。那是我的母亲,面容美丽得好似月光下的牡丹花,发长三尺,如镜曜人。那是我的母亲,捧我在怀,掌中明珠般的万千惜爱,心尖儿肉地揉着腻着。那是我的母亲啊,母亲,孩儿想您,好想好想……
      “母亲……”我嘤嘤地唤。
      我俯在母亲隆起的腹上,屏气细听。母亲,弟弟真的在里面吗?可莳儿要怎么叫他出来陪莳儿玩呢?
      这是梦,我知道,母亲,还有那腹中未出世的弟弟,他们离开我已经很久很久了,我知道。可为什么我可以这么清晰地感受到母亲在温柔地抚我的发?那么轻,那么柔,那么心疼怜惜。
      莳儿想要弟弟陪莳儿玩什么呢?
      唔……捉迷藏啊!
      那样啊……弟弟呀,也许哪天莳儿再要偷偷躲起来给母亲找的时候,弟弟就躲在树后面等莳儿找哦,那莳儿找到了弟弟会怎么样呢?会不会疼弟弟啊?
      莳儿当然会疼弟弟啊!就像母亲疼莳儿一样疼!
      弟弟呀……会藏在大树后面哦……
      那个孩子就藏在大树后面,整个身子全都被大树挡住,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那眼睛是那么清澈,连碧池的水也比不上。
      弟弟呀……会藏在大树后面哦……
      母亲,弟弟真的就躲在大树后面呢。
      “若之……”
      桐儿的十二岁生辰,皇叔让好多人来和桐儿一块庆祝好不好?这样桐儿以后就有人陪伴了。是天子的声音,语句里全然是宠溺,不同于母亲,与母亲的疼宠相比,是更为放纵的溺爱。
      那乾会在吗?
      桐儿想太子在的话……太子会在的。
      那若之呢?
      若之?若之是哪一个?
      “若之……若之……”
      “若之?若之是谁?这里哪个叫若之?”
      是天子的声音,就在我身边……朦钝中我终于挣脱出来,睁开眼,那个着龙袍的男子,在少时的印象里,他如大山一般伟岸挺拔,而现在,那龙袍下的身子竟也单薄了,在脑后现出几丝白发。
      “谁是若之?给朕速传若之!”天子的声音急切暴躁,震得玉华亭顶的琉璃瓦片也在微微作响。
      “皇叔……”绣有五凤团翔牡丹怒放的红裘里,我嘤嘤地唤,只闻得娇柔幼弱,楚楚可怜,那焦躁中的身影只闻得一声,立马换了慈爱笑颜趋身来看。
      “桐儿!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这好生生的,怎么就突然招了风寒?定是奴才们躲懒慢怠了主子,看皇叔罚他们给桐儿解气!”说着,怒目去扫颤危危跪了一地的宫内奴仆。看这情景,想来在我昏睡间就已着实发过了好一阵龙威。
      “是桐儿不好,许是昨日为看冰莲在亭外候得久了,不干他们事的,桐儿不要他们受罚。”如此说着,却不由得眼酸,自从上次为我赤足出外的事挨了责说,天子已有许多时日不曾来过玉华亭,虽说中间先是隔着乾的大婚,后又忙于教导乾基础政务,可于我来说,却是结结实实地被冷落了这许久,好似龙宠尽失一般。更何况,他还任乾将往昔陪伴于我的人尽皆支走,令我更形凄凉彷徨,想到这,又忆起建长的离开,眼中愈加是垂然欲泣。
      “好好,朕不罚他们。”天子见我眼中落下泪,忙牵袖来擦,凝神望了我一阵,忽又一笑:“桐儿不要朕罚他们,朕不罚就是,伤心些什么?必是女儿家大了有了心事,来,说予朕听,桐儿不要朕罚他们,却是想要什么?”
      我闻言一怔。天子此刻便坐于我牙床之侧,眼中除了一片宠溺,还在示意些什么。
      这样,可是在暗示我能向他求些什么?从入宫起,不用我开口大多事物已被捧奉于我身前,我向天子索求之事甚少,或许,此刻,我可以求些什么,求我最希望的……“皇叔,我想要建长回京?”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顿住。我望着天子,眼中犹有泪滴,目光殷殷切切;天子望我,眼神却讳莫如深,我看不明,猜不透。
      那太监从外奔来,进门时被玉槛一绊,踉跄着滚落堂中,匍匐在地抖着身子颤着嗓子上禀:“禀……禀后上,若之……若之传到!”
      我一眼望去,正对上若之的眸子,他望着我,浅浅地笑了,眼眸仍然水一般的清澈,不,要愈发清澈,因为,我真的望见了那里面的两汪水光。
      天子扭身过去,片刻前慈爱的面容,此刻只留存一个冷淡的背影。
      若之踏步近前,俯身而拜,口中恭恭敬敬道一声:“拜见父皇!”
      当朝天子共有皇子三十六名,皇女一十九名,可是这所有宫里的孩子,他记挂的唯得我和太子乾两人而已。
      “狗奴才!皇子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么!”龙威大怒,声音再度盖过华宇,震得玉华亭上的琉璃瓦片儿微微作响,亦震得我耳中轰鸣呜咽。
      斩了那太监,他转身只嘱我好生休养,临行前望一眼若之,返驾而去。
      若之走近床前,隔了幔帐他望着我。
      幔帐里,我又看到了那浅蓝色的忧伤,一丝丝一缕缕,在我眼前一鼓一张。我如何不知道,天子他不是不记得了,他是佯作忘记,不再提起。
      “别哭,别难过。”床外,若之低低地说。
      我从被中伸出手,他犹豫一阵,探手进帐握了。我引他入帐坐于床畔,反手将他的指握入掌中,他手指冰凉,是少年才有的纤长细幼。我握着他的手说:“别难过,弟弟。”
      母亲说,弟弟会藏在大树后面。六岁那年,三岁的若之躲在树后望我,我以为这便是我那未及出世的弟弟,奔过去牢牢拽住他的手,记得那时他的小手刚刚满我一握,是小孩子的那种柔嫩软肥,我握着他的小手说,弟弟,姐姐答应过母亲要疼你的!可是到得我十二岁,当我眼里装入了建长,我却再没专心疼过他,若之的手我已再也握不满,一掌相覆只能握住他的指,居然有这么久了,我不再疼爱他。这个被我遗忘的弟弟,这个被他亲生父亲遗忘的弟弟。
      若之的指在我手里静静的,他低下头去,低下头去,然后一滴水溅落在我手上。
      我说别哭,弟弟,别哭,会好的,弟弟,别哭。
      手上溅落的水滴,一大颗一大颗,越来越多,剔透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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