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小院》秋分之月

83、第二十四节 对台戏

　　这天小扉带着孩子过来，恰逢云耀出门晚，小院叫他早点收工买些菜回来，不想他怕接到活耽搁住了就提前买了送回来了。小院见他大兜小兜的，就迎上去帮忙，他却丢不开手，于是赶忙过去将厨房的门推开。进了厨房云耀将一条大白鲢丢到地上，然后大一兜小一兜的一道放在案子上。鱼可能是被摔疼了，在那里跳得欢实，他拿脚踢了踢，叫小院把鱼切块拿油炸炸鱼头炖豆腐。小院一面应着一面看他买的东西：肉，茄子，青椒，芹菜，豆腐，豆芽，还有一兜小干辣椒和一坨老姜。看到辣椒和老姜，她说：“家里不是有姜和辣椒嘛，怎么又买了？”
　　云耀说：“我又不知道。”
　　小院说：“这么长时间没吃都忘了。——这不是嘛，都在这。”碗橱里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咦，明明就放在这上面了，怎么不见了？”
　　“不见就不见呗，反正买的有。”他忍着笑转身出去。那天摔筷子砸碗之后一气之下都丢到后江里去了。
　　小院又说：“茄子、青椒也不用买，园子里都有。”
　　云耀说：“有你不是还要去弄嘛，一起买回来算啦。”
　　小院心里说，想得倒是周到，可是买东西不得花钱？等她想起来忙追出去问中午回不回来吃饭，他说没一定，叫她们做好就吃不要等他了。

　　天气稍稍凉快些，小扉的孩子自己可以玩上一阵子，小院的孩子小，睡眠时间多，她们便趁空儿学着给两个孩子做绣花鞋。鞋帮都让小扉婆婆做好了，俊俊两双倩虎两双，俊俊一双是大口带袢的一双是松紧口的，倩虎两双都是连底带帮的软底猫头鞋。
　　自打有了孩子，小院每天洗洗涮涮就得小半天，等她收拾好坐下来，小扉差不多把一只猫头快绣完了。孩子醒着的时候，两个人就一个带孩子一个做活。
　　这天小院收拾完刚坐下，就听两个妇人说笑着进了东院，其中一个“咦”了一声说：“门掰拉这么开，人呢？”
　　嫂子应了一声，声音很小很闷，像是从厢房里或是某个角落里发出来的。
　　“干啥呢？装新呀？”还是刚才发声的那个。
　　“哪里还装得了新？老母鸡不离窝，肯定是守蛋蛋呗！”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只听见两个人肆无忌惮的笑声没听到嫂子有回应，小院想可能是被笑声盖住了，也可能是在忙着招手示意这边院子里有客人，让她们不要说出什么出格的话而未来得及开
　　口，也可能正在屋里忙，一时腾不开空儿。
　　“我说哪里来的疯狗，进门就咬！”这一嗓子倒是响亮。
　　“你才疯狗！跑花子的疯狗！”两个女人一路骂进屋去。
　　“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你听那边。”小扉说。
　　小院笑了笑。她正提着一颗心，深怕那边跑出什么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的话来。她一边倾听一边留意小扉的反应，担心自己没听到的给小扉听去了。
　　然而只听见高一声低一声的说笑，听不清字眼。小院疑心是不是自己的神经绷得太
　　紧耳朵失去了灵光，偷瞄小扉，小扉好像对她们并不感兴趣，只专注于手上的活。小扉的专注让她想到自己的傻：既然担心没好话，为什么还要竖着耳朵听呢？声大声小人家掌控，听与不听自己做主，人人都有一张嘴，她们说她们的你讲你的声音不就遮过去了
　　吗？
　　她问小扉：“最近你去咱娘那儿没有？”
　　小扉说：“去了，上个星期去的。找了一些碎布头。”
　　早看出来了，这几双小鞋子都是她们以前做衣服剪下来的布头做的，深蓝、浅蓝、墨绿、浅紫，都是一些比较清爽的颜色。
　　小院说：“还是咱娘有心，咱都说这些小碎布没用了丢掉算了，她一点一点都攒起来。——还真派上用场了。”
　　小扉说：“一辈子勤俭节约惯了：一根麻绳都不舍得丢！”
　　“是的。”过了一会，“咱娘……那边都还好吧？”
　　“你指的哪方面？”
　　“吵架呀，生气呀，放心不下这个，放心不下那个……”
　　“没有，天天开心得狠。你不用操心她，她现在过得比谁都好！”
　　“是吧？”置疑的语气挡不住肯定的目光和满脸的笑容。
　　“别的不说，光是想着两个外孙就够她高兴得了。”
　　三十年不动地的政策下来刚好被她们赶上——两个人的地都没上交；过去交公粮，最多的时候一个人一百五、六十斤，刚打下来的麦子还没进仓就去掉了一半，而且一分钱也拿不到，现在不但少了很多，而且还能拿到钱；父亲的工资年年都在涨……家里人员减了，地没减，开销减了，收入没减，这些都成了小扉口中的“别的”。
　　“人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知道谁会走到哪一步。我跟咱娘说，看到了没有？是你的推都推不掉，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以前你争是为我们，现在我们都大了成家了，不需要你再为我们争了，小墙考上大学连心也不用你操了，国家就把他安排好好的，你就等着享福吧。”
　　小院说：“你这张嘴呀，我要有你一半就好了！”
　　“你也不差呀。”
　　“哪里是不差？差得远嘞。”
　　“你是不想说！不像我，有啥呱叽就说出来了。”
　　“我也想呱叽，可是肚子里没有怎么呱叽？”
　　“有没有我还不知道？你就是想的多说的少。”
　　“其实我的话也不少啊。——你觉得少吗？”
　　“还行吧。——要看跟谁比。”
　　“我也觉得不少呀，可是一到外面怎么就没话了呢？”
　　“你不是怕这怕那嘛：怕说错话，怕得罪人，怕人笑话……怕啥呢？谁还没个言错语错，只要不去坏人家的事，出不了问题！”
　　“当初不上学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她总觉得自己是受书里条条匡匡的影响。
　　“还能什么样？跟她们一样呗：守若处子，出如脱兔。”小扉咬断线头，将针上的线头拉掉，又抽了一根红色的丝线穿上。
　　“又来了！”小院笑着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到咱爸那儿吗？咱娘带咱去澡堂洗澡？”
　　“记得。怎么了？”
　　小院说：“每回进去，看见满池子人光着身子自己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总想留一件在身上，可是又怕遭人嫌弃。”
　　小扉说：“刚开始我也不好意思，后来不是慢慢就好了。”
　　小院说：“是啊。我现在的情况跟那个时候差不多，总感觉人家说话做事样样都能放得开，自己畏手畏脚，深怕哪里出错被人家笑话。”
　　小扉说：“大家都一样，刚到一个新的环境都会有拘束，只不过有的适应得快，有的适应得慢。”
　　这时院中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小扉抬头看了看，儿子俊俊在花池边玩，他拉着倩武落在这里的那辆玩具卡车，车斗里装着从花池里抠的土，沿着花池围沿的平台从这边
　　拖到那边，又从那边拖到这边，此刻车子翻车了，掉到了地上，土撒了一地，他把车子捡起来放到花池的围沿上，蹲下去抓取撒在地上的土，起身把土放回车里，然后再蹲下去抓，因为小，起来蹲下一副吃力的样子。做母亲的看罢会心一笑，只要没有危险，她一般不会干预。
　　小院说：“一个人挺会玩的！”
　　“有好玩的一个人能玩上半天。”
　　“叫进来吧，这阵子太阳有点大了。”
　　小扉说：“不管他，晒晒更健康！”
　　两个人继续做活。小院负责锁鞋口（拿彩线锁），小扉负责绣花，一边绣一边看，越看越觉得线的颜色浅了，跟前面的反差有点大，于是又一针一针拆下来，换了一根稍深一点的。桃形的花瓣她用三种不同的红色来套，针法由里到外，颜色由深渐浅。
　　倩虎睡了一觉醒了，听到动静小院将活计往小扉脚边的笸箩一丢，一路跑过去，深怕去晚一步会哭出眼泪。那怕一滴，也会让做母亲的心疼半天。
　　小扉看了看时间，该烫奶粉了。
　　把完一胞尿，小院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小扉烫好奶粉，对着口中挤了一点，有点儿烫，又往里面加了一点凉白开；过去把儿子的小手洗了，揽在怀里让他自己拿着奶瓶，吃玩了才放他走。这是母子俩之间的默契与习惯。
　　那天，直到两个女人离开，小院才稍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