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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节 饮恨 ...

  •   她娘等她不见下文,这才发现人已睡得昏昏沉沉,只好将蹿上来的火往下压了压,但还是忍不住来了一句:“太啥?太狠心了?我不去看她就是狠心,她咒她儿子狠不狠心?”
      小扉解释说:“小院可能不是那意思。她觉得我奶年纪大了,怪可怜的,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她娘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要是跟她一般见识,早气死几百回了。”停了停,又说,“她现在老了,可怜了,想当初分家的时候再没她神气!”
      “神气?你不是说我奶不想分吗?怎么又神气了?”
      “她不想分,可有人想分,她也没办法。”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只有分家对婆婆的打击最大,她感到非常解气,尽管分家对她自身并没多大好处。
      小扉问:“那时候不是我奶当家吗?她怎么会没办法呢?”
      “她当家?她当谁的家?她做谁的主?当我和你爸的家! 做我和你爸的主!——她谁的家都当不了!”说到这些,情绪再次激昂起来,音量也随之加大,脸上的肌肉开始微微抽搐。
      小扉明白,这是娘心头的又一道疤。当初奶奶在揽权无望的情况下只好放手,后来又以叔叔的孩子小须要照看为由跟叔叔合到了一块。一直以来娘都认为是奶奶偏向叔叔,而小扉和小院则认为娘是被人合伙算计了。她们不敢拿这话刺激娘,娘已经很生气了,她们不愿意让娘再气上加气。因此,每当娘提分家的事,她们都会表示理解,同情,支持。这次也不例外,小扉笑笑说:“不管谁当家,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您当家,我们都听您的。”
      做娘的自然明白女儿是不想让她生气,可是有些事不是打个哈哈就能打掉的。她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说:“不提不让人生气……当初分家的时候明明是按三家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拉出来让她一个人挑一个人拣,她挑过了拣过了剩下的我们两家才按人头分。我们娘四个分的东西加起来也没有她们娘两个的多。”分家时姑姑还没出嫁。
      小扉这时好像明白了她娘所说的“神气”指的是什么。她说:“财是人挣的。你看,现在我们不是啥都有了吗?”
      她娘自顾自地说:“现在……孩子大了,东西也到手了,没用了,就想一脚踢开了。她落到这个地步是她自找的。要是那时候不跟他们合到一块,两家打粮打钱给她,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不是她自己说的吗?吃他的饭做他的活,现在还有啥说的?”
      “分家的事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很高兴,没有人跟我抢筷子抢碗了。”小扉说。记忆中,每到吃饭,李有总爱跟她抢筷子抢碗。那时的碗不知为什么几乎个个都有豁口,有的甚至豁口连着豁口,完好无缺的没几个;过年买的新筷子,不过半年就开始闹饥荒,排在后面经常摸不到筷子的大人只好把一双筷子分开来一人一根,或者掰根秫秸棒棒代替。
      她娘舒了口气说:“时间一长,有些事慢慢就忘了。”
      小扉细细打量着娘的脸,灯光下那眼角的鱼尾纹更加明显了。她娘感觉到了,以为她要说什么,向她投来问询的目光。小扉笑了笑,说:“想想我们两家的孩子真有意思,一个比一个大一岁:李有比我大一岁,我比玉玲大一岁,玉玲比小院大一岁,小院又比小玲大一岁,小玲跟小墙却不挨接,小墙跟小四更差得远。”
      她娘说:“后来就有计划生育了,上环取环就赶不上趟了。”
      “分家的时候小四还很小,就这么一点点长。”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们经常争着抱她。”
      “那时候她才几个月大。——要不是她,该没借口了。”她娘叹了口气,“孩子小不过是借口,早就合计好了,把我们娘几个撅出来!——其实你奶不想分,她有她的想法:分开家你爸的工资就不可能再交到她手上了。是你叔坚持要分。生产队的时候,大家一块混日子,分田到户各干各干的了,你爸不在家,我又带着孩子,怕受拖累,就想着把这一家子甩掉。”说完这些她颓然地垂下了目光。生产队里,每每都是打头阵的她从来没输过人家,可是在自家人眼里她却成了包袱,她心有不甘,可也无可奈何。
      小扉这时才明白她们一直回避的,其实她们的娘早已想到了。也许在那个晚上,在商量无果的情况下父亲提出要带娘几个走——当时他所在的单位正号召人们到宁夏支教,条件是可以带家小,可以农转非,有个老师邀他一同去,他因“父母在不远游”尚在犹豫之中——没想到话一出口竟惹恼了奶奶,说,你可有了老婆孩子了,叔叔也说他只有上树砍棍了(上树砍棍意为拉棍讨饭)。做丈夫的回来长嘘短叹,做妻子的再三追问才知道,这是要拉她一家垫背呀!
      小扉看了看娘,安慰说:“别想那么多了,再苦不也过来了吗?你不是常说‘吃亏人常在’吗?”她想拿叔叔的例子说事,又觉得那样对死者不够尊重,就改口说,“要再多的东西死后又带不走。”
      她娘抬起头来坚定而又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我认的就是这个理!你奶要了那么东西,到最后能带走的恐怕只有那床破被子。”
      “破被子?什么破被子?”
      “就是垫在你奶身底下的。当时不都说床板硬怕滑嘛,李有叫你婶子抱床被子垫上。”
      “没印象。”小扉摇头。
      “就是那条黑底白花的老棉被。”
      “我记得不破呀,就是褪色旧了点。”
      “还不破?你奶之前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后来又给你婶子那几个孩子尿一遍尿一遍,都没型了。——不过包上了倒是看不出来。”
      小扉想起来了,每年拆洗被子的时候婶子都会把棉絮拿出去晒,其中就有一条又黑又硬又散发着尿臊味的棉絮,想必就是那一条。
      “我记得人死了以后穿的用的不是全新的吗?”小扉问。她亲眼所见叔叔入殓时身上穿的身下铺的盖的全是新的。
      她娘说:“寿衣当然都是新的。可是你没听人家说,谁谁见到哪个的鬼魂了,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还穿着平时常穿的衣服……所以只有烧掉的东西阴间才会认(人死后,他生前的破的旧的没有利用价值的衣物都会被拿去烧掉)。你婶子舍得把好的被子烧给她?”
      “哪有什么鬼魂!谁看到了?都说谁谁看到了,没有一个说自己看到的。都是你传我我传你,吓唬人的。”见帐子里有只蚊子落在蚊帐顶上,起身去打。
      这时院门响了,接着关门上闩。小墙回来了,小院娘转身出来。小墙要他的母亲给他拿条短裤,他刚在塘里泡完澡回来,身上湿漉漉的。每回下塘回来,嫌塘水不干净,都要压一盆水,从头到脚再冲一遍。一盆水浇下去,双手罩脸抹去脸上的水,从厨房的檐下,一根专门晾晒毛巾的绳子上,拉下自己的毛巾擦脸擦头擦身子,完了把毛巾往他母亲手臂上一搭,接过母亲递来的短裤到厨房南边的巷子里去换。
      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斜斜地照在巷子口,他娘忽然感觉时光过得真快,为儿子洗澡搓背的场景一晃还在眼前,一晃就背起人来了。等儿子换好衣服出来她又将毛巾递了上去,要他把头发擦擦干。带着湿头发睡觉不舒服。小墙接过毛巾一边擦拭一边要他母亲把灯和蚊香都给他点上。
      他母亲问:“睡觉了还点灯点蚊香干啥?”
      小墙说:“叫你点你点就是了。”
      点好灯点好蚊香才知道儿子要学习,忍不住来了一句:“白天有多少时间不够用!”
      小扉里边接了一句:“还不是怕明天回来了不好交待!”
      她娘说:“你爸这两天不在就放鹰了。”
      小墙也不搭话,只管埋头做题。他是毕业生,没有暑假作业,他父亲就去买了一套复习题给他做,要在假期里将一套做完,每天做多少都是计划好了的,这两天家里出事,弄得人心惶惶,哪里静得下心来?可是父亲未必讲这个,万一发现没做肯定又不得好气。
      决心是有的,可是蚊子不留情面。虽然点着蚊香,因为房间是连通的,空间大,薰不死蚊子,只能起到驱离的作用。蚊香放在桌子下,腿上没有蚊子咬了,上半身时不时遭到偷袭。做了几题,背上被咬了几口,气得不做了,熄灭蚊香熄灭灯上床睡觉。
      “把蚊帐掖掖好。”他母亲的声音隔空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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