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小院》秋分之月

43、第六节 等待（二）

　　须得找个地方坐下才行，她现在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坐哪儿呢？目光再次投向街对面。那边沿街有几幢与众不同的建筑，一律的黛瓦白墙，一律的高高台阶和雕花门楼，看上去很像博物馆，亦或是保留下来的文物古迹。白天门窗多是关着的，很少有人出入，现在也几乎看不到灯光，路灯又照不到，看上去幽幽暗暗寂静得有点儿怕人，打那里经过都要多加留意，更不要说坐在那里了。可是那里的台阶是她知道的唯一能坐的地方。对坐下来的渴望让她斗着胆子重新审视那里：门应该是锁上的——你担心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蹿出来，人家还担心有什么东西溜进去呢——紧靠马路，又无遮拦，一有动静立马就能跑掉……这一想法让她感觉好像真的有坏人在那里等着拘她，不禁又害怕起来。
　　提心吊胆了一阵子又感觉好笑，这么冷的天，再蠢的人也不会一动不动地躲在那里去等一个不确定的目标！这么一想，心里不是那么害怕了。
　　跑上跑下前前后后看了两家都没发现异常，一颗心才稍稍放松了些。
　　她选的是北边紧头上那家，那里离目标最近。走上台阶，在坐下之前，她又把这家门楼前后左右仔细察看了一遍。大门出来是一个平台，平台往两边各有一个台阶，她先坐在平台上，感觉太显眼，就跑到台阶的半中腰，紧贴扶手的地方（另一边靠墙），半人高的扶手可以挡挡风，也可以挡住行人的视线——就算被看到了，也不能看清楚全部。
　　面向酒楼快餐店，她要看着老板娘从店里出来，看着她驾着小车离去。
　　屁股下面的水泥台阶越坐越凉越坐越冰，不一会就感觉刺骨了，她受不了，把自己的一只棉鞋脱了垫在屁股下面。屁股下面不冰了，却苦了脚。双手捂着脚，脚疼得不那么厉害了，手却冻得如刀割。她忍着，手冻僵了放到嘴边呵，手呵热了又去焐脚……没人的时候就盯老板娘的那辆红色小轿车，有人的时候就把目光收回来，看自己的脚和脚下的台阶。看自己的脚和脚下的台阶是为了尽可能地把头压低一些，不被人看到。能不能被人看到她不知道，反正她不去看别人。但也不是完全不看，不听，从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了匆匆而过的脚步，走走停停的脚步，过去了又转回来停在她面前的脚步……说她是疯子也好，是傻子也罢，还是会冻死饿死，还是劝她回家，她都没有勇气看人家一眼，当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凑上来对她看了看叫她去“玩玩”时，她吓出了一身冷汗，狠狠瞪了那人一眼，抓起鞋子，从台阶上飞奔而下，直到看见对面有人过来，才弯腰把鞋子穿上。
　　中山广场上的大钟指针就要指到十二上了，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沿街的店铺也几乎没有亮灯的了，再看看快餐店那边，依然没有动静。她想回去，又怕走那段七转八拐的小巷子。风似乎越来越大了，她感觉自己快要冻成冰棍了。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横下心来到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公用电话处拨通了快餐店的电话。
　　电话是别人接的，之后那人叫来了春雷。春雷着急地说：“老板娘早走了！你现在在哪儿？要不要去接？”
　　“不用，我就在这前面不远……”寒冷加激动使她发出的是颤音。放下电话，付了钱，她恨不得一步跨过去。
　　春雷已经站在门口了，看见她老远就说：“你不是有电话号码吗？要来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问问？”
　　小院怕他知道了说自己窝囊，就撒了个谎说：“我怕老板娘知道了不好！我想等等她能不走吗？”
　　春雷笑着说：“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吧，打个电话都怕？”
　　“你们老板娘的车不是一直在嘛，我以为人也在。”她勉强地笑着。
　　春雷说：“老板娘出差，她是坐别人的车走的。”
　　“我哪里知道！”小院说，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春雷有些哭笑不得了。他说：“你也过来看看呀！就是老板娘在，看见了，有什么呀？‘我老乡在这，我来看我老乡！’她总不至于为了这把我撵出去吧——你的胆子也太小了！”见她满脸窘色，不好再说什么，招呼她赶快进屋。
　　这时小夏看见了，端着饭碗走过来问：“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小院“哦”了一声说：“我感觉有点不舒服，过来拿点药。”怕人看见她浑身发抖赶忙找了一个凳子坐下。
　　小夏叫春雷给小院弄点夜宵吃吃。春雷要去盛，小院叫住他说：“我不饿，我这里点心都没吃完。”她扬了扬手中半袋小蛋糕——那是她第二次往三八广场去时买的——其实她很想喝一口热汤，只是不好意思，怕人说她这么晚跑来是为了讨一碗汤喝。她要了一杯白开水。双手捧着水杯，透过手心传输上去的热量让她心头发颤的频率慢慢减缓下来。
　　小院对小夏说：“哥，今天晚上你回去吧，我就不过去了。钥匙在这。”她随着夏云这么叫。她本来是一个不爱称呼人的人，无奈环境所迫，也是出于感激，可是叫出来自己都觉得生硬。
　　“哦——”小夏扒拉完最后一口饭说，“怎么？一个人不敢回去？叫你哥往那边送送。”
　　小院摇头说：“算了，我不过去了。”
　　小夏笑着问：“不怕老板娘知道了？”
　　小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垂下目光。
　　春雷一旁说：“不要紧，等他们都睡了，我在这边给她搭个铺，明天早点起来，不会有人知道。”
　　小夏笑了笑，送碗到厨房，看见他小表弟，说了句什么，出来时脸上不大好看；看见春雷，说一点儿也不听话。
　　春雷知道他是数落他表弟。
　　小夏抓起小院放在桌子上的钥匙，在手里拈了拈，说：“那我就回去了。你们自己留意着点。”
　　春雷跟他至门口说：“麻烦你了！”
　　小夏向后扬扬手说：“客气！”

　　小院连喝了两杯开水，怕冻感冒了，找了一点防感冒的药吃下。春雷打开电视让她看，等里边的人都睡下了才将被褥抱出来，在大厅里用餐桌给她拼了个铺。
　　里面外面隔了一条走道一扇门，一有动静都能听得到，而且又有春雷在，她不害怕。说是不害怕，可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实在困得不行了，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一下子又醒了。醒了就再没睡着。借着从窗帘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影影绰绰看见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半了。店里的人一般是在七点钟后起床，不必着急起来。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自己傻。她想，这要是让人知道了，非笑死不可。
　　她握了握手，十根手指硬硬的胀胀的，估计又要生冻疮了；又吸了吸鼻子，还好，气通了，感冒控制住了。
　　渐渐地，窗子现白了，外面马路上开始有车辆和行人通过。悄悄地起来，将被子叠好，又将换下来的衣服装到一个方便袋里，准备拿到夏云哥嫂那边洗。收拾停当后，坐下来等开门。
　　坐着没事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起初，街面上还是灯的天下，随着天空的逐渐变亮，路灯渐渐暗淡下去，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渐渐多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新的一天新的起点新的希望，可是她的希望在哪儿呢？

　　哐、哐、哐，有人拍打卷闸门，接着叫起了小院的名子。
　　小院一听是夏云，赶紧过去捏着嗓子喊话：“别敲了，别敲了，把里面的人吵醒了。”
　　听到声音，外面停止了敲打。
　　“你……你不是在那边干活吗？怎么回来了？”小院问。
　　“不干了。”夏云说。
　　“怎么不干了？”里间的门是关着的，但小院还是担心会吵到里面的人，把声音压得很低。
　　夏云说：“你说什么？我听不到。你先把门打开……我都快累死了！”
　　小院说：“我没有钥匙，打不开。他们都还在睡觉。”
　　“都什么时候了还睡觉？我从那边回来，先到我哥那里，又到这边，我可是兜了一大圈。”她把“大”字的音拖得很长。
　　小院问：“你一个人回来的？”
　　“是啊，我一个人。”然后压低嗓门嘻嘻地说，“我是偷着跑回来的。”
　　小院听不清，自己又不敢大声，叫夏云到窗前来说话。小院轻轻推开玻璃窗，两个人隔着窗子聊了起来。
　　小院问：“你真是一个人回来的？你不是说你没去过那里吗？你认得路吗？那么远！”
　　夏云说：“真是一个人回来的，而且还是地上走回来的。”
　　“走回来的？你怎么不坐车？”小院被惊到了，她们坐车就做了好久。
　　“我起得早，还不到运营时间，没车。”
　　小院问：“你什么意思？你不是昨天回来的？你是今天早上回来的？”
　　夏云说：“是啊，今天早上。”
　　“从那边？到你哥那边？再到这边？”小院用手指划着。
　　“是啊。”
　　“不会吧？”小院惊得嘴巴张得老大，“这么大一圈，你得走多长时间呀？”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从厂里出来是四点，五点，六点，七点，现在有七点吗？”夏云掰着手指头。
　　小院看了看钟说马上要到了。
　　夏云说：“从那边到我哥那里走了两个小时不到，在我哥那里呆了一会，说你到这边来了，然后我就跑过来啦。”
　　小院不无担心地说：“你胆子可真大！四、五点钟天都还没亮呢，要是走迷失了，或是碰到坏人怎么办？”
　　夏云不以为然：“哪能会？路边都有卖早点的了。”
　　小院说：“你的记性可真好，那么远的路都能摸得回来！”
　　夏云说：“这还不简单，去的时候坐的是电车，回来沿着路轨走，走到头不就是了。”
　　小院惊叹不已，问她还去不去，夏云说不去了，那里不是人干的活，夜里加班到十一点，早上五点又要爬起来干，听里边的人说，遇到赶货，天天都这样，谁受得了？后来，她说：“这回我们自己找活，我就不信找不到！我们要找就找一块，好有个说话的人。一个人跟孤鬼一样，难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