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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节 寒冬 ...

  •   小院最怕过冬天,一到冬天她的手、脚都要生冻疮,夜间被子里一焐,又疼又痒非常难受。有太阳的日子还好过,遇上雨雪天,冷得伸不出手,缩头缩脑过完一天,躺在床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是酸的。她想,人类能像燕子那样飞到南方去过冬该多好。
      她整天围坐在火炉旁,有书和收音机做伴倒也不觉得难熬,只是觉得苦了娘。她娘眼瞅着她坐在那里不能帮自己,也拿她没办法,倒是时常唠叨说都是上学给害的,学没上成,落下这些个毛病。
      埋怨归埋怨,最心疼的还是娘,想尽一切办法来给女儿保暖,沾冷水的活不让她碰,户外的事也尽量自己去做。小院感动得几乎要掉下眼泪,又恨自己不中用。有一回,从身后,隔着衣服将双手伸到娘的腋下,开玩笑说还是娘的翅膀底下暖和。
      她娘说:“暖和能呆一辈子?”
      小院说:“怎么不能?现在你照顾我,等你老了,不能动了,我照顾你呀。”
      “不需要你照顾,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小院说:“你看我这样能照顾好自己吗?出去了就等着受气吧!”
      她娘说:“受气?受啥气?我倒希望你能受点气,说不定啥毛病都没有了。”
      小院知道娘说的是锅里冒出来的热气。抽手回来,搓着又红又肿的双手笑着说:“受气我倒不怕,我这个人啥本事没有,就是特别能受气,只要你不心疼就行了。”
      “我心疼?我才不心疼呢!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想心疼也心疼不了。”
      小院把头倚在娘的肩上撒娇说:“明知道我会受气,那就不要泼出去了嘛!”
      “不泼出去,叫我一辈子侍候你呀?”
      小院说:“再过几年,等我的皮再老一点,再厚一点,皮糙肉厚冻不烂的时候我就可以照顾你了。”
      她娘说:“呆在家里一辈子也别打算好。”
      几乎每年,只要一看到她们手上又生冻疮,她娘就会说她在娘家的时候脚手也是经常冻烂,因为一天到晚坐在那里做针线不活动,结了婚以后,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像个皮球似的轱辘这边轱辘那边,脚手冒汗,就再没生过冻疮。
      “你们不上学怎么也不会冻成这个样子。秋月她们哪个也不像你们。”她娘依旧重复着她那句话。
      “我姐不也上学吗,她就没我的厉害。”
      “你还好意思比,是你做的多还是她做的多?”
      小院笑着说:“是你们不让我做的!”
      “没良心的东西!”她娘骂了一句。
      小院说:“本来就是嘛!”
      她娘叹了口气说:“啥事都是逼出来的,有山靠山,没山独担,在我眼皮底下,我能硬逼着你们干吗?出了门就不一样了,没人逼自己就得干。”
      “那我以后就不结婚了,出去打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她娘说:“那你就出去吧。——不把牙饿掉才怪!”

      冬日里的太阳是罩着面纱的新娘,当她乘坐婚车打门前走过时,人们纷纷出来感受她带来的温暖与喜庆,尤其是老人,或蹲于墙根下,或倚在柴垛旁,一边晒太阳,一边拉家常,那份安然与悠闲让神仙见了也要生出几分嫉妒。
      像其它季节一样,冬天不单单有阳光。
      夜里下了一场雪,早上便晴了,太阳从山墙洞里照进来,把圆圆的影子投在对面墙上。入九后小院就和娘筒到了一个被窝里。眼看着天已大亮,小院娘要起来,小院抱着娘的腿说再躺一会儿再躺一会儿。
      鸡窝里的鸡鸭早已按捺不住了,咕咕地叫着在小窗洞前挤来挤去。小院一起来就去放鸡放鸭。一板堵两门,抽掉木板,几只鸭子最先跑出来,鸡却装起了斯文,迟迟不肯出来。一只母鸡伸出头来看了看,见小院还没有走远,很快又缩了回去。还是那只公鸡胆子大,第一个钻了出来,脚一落地就拍拍翅膀引亢高叫了一声,叫过之后却伸着脖子愣在那里了,大概是被雪地里返回来的声音给震住了,待确定没有异常,才放松下来,去找母鸡献殷勤。
      雪有二指厚,太阳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房顶上的雪才开始融化,融化的雪水从房檐上滴下来,砸在下面的雪窠里,扑塌——,扑塌——,扑塌——,一声声,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
      雪化得很快,半天工夫已化得差不多了,只在背阴处断断续续还有一些残留。
      太阳把半天的温度给了雪,刚感觉到暖和点马上又要落了。太阳一落下去,气温又骤然降到了冰点,这个时候湿泥地上便会慢慢结上一层薄冰,脚踏上去蟋蟋作响。鸡鸭吃完食就早早地就宿了,地上留下的横七竖八的爪印被冻结在那里,成了小院眼里的一道风景——这风景曾经是那么的有趣,现在却感觉不到了。

      小院读《红楼梦》常常被代入,那怕一个词,一句话,一个人物,一段故事。
      黛玉的那句“一团团,逐队成球”便是其中之一。南坝小学校舍前的河滩上是连绵几公里的防护林,全是清一色的柳树,据说是五八年□□的时候栽的,到她们上小学的时候树已经很高很粗了,从上面垂下来的枝条好轻好柔,像少女披肩的长发,在风中飘来飘去。学校院子里有场地,但孩子们爱在树林里玩,女同学跳皮筋跳沙包,男同学把自己隐藏在大树后面做打仗的游戏……而最有趣的要数柳絮飘雪的日子:轻盈的柳枝,嫩绿的细叶,飞舞的柳絮,刚刚甩掉棉衣的孩子脚下踩着风,身体像要随着柳絮一起飘起来;风儿吹动地上的柳絮,一团团,满地乱跑,她们捡起来捧在手上,用嘴一吹,散了,然后再追……
      读到晴雯的死,她不禁又想起了冬雪。晴雯在曹雪芹的笔下死了,可她在每一个读者心中成为永恒。冬雪也死了,她只为李洼村的人们留下一座孤坟,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中的面容也将随之逐渐变淡,直至模糊不清。对冬雪的死大家不光是怜和叹,更多的是怨。是啊,在农村,婆媳之间,姑嫂之间,吵吵闹闹、侮辱谩骂是常有的事,没有谁会往心里去,偏她在意了,割腕死在自家玉米地里。她的死没有任何意义,她嫂子不会因为她的死受良心的谴责,别人也不会因为她的死去指责她的嫂子,怪只怪她自己想不开。姑娘群里她是最出众的一个,尤其是皮肤,白里透红,别人都说她叫冬雪没叫错。不想一句成谶。当时的场面并不血腥,血渗进了泥土里,只有一小滩血迹,她又很安详,只是脸特别白,白得据说比纸还白。比纸还白的东西除了雪还能会是什么呢?
      两个都是美丽女子,两个都是薄命女子,如花般香消玉殒,让人心生唏嘘。
      外面夜幕已降临,屋内心意沉沉,仿佛要和这重重的幕色一同坠入无边的黑暗中去。
      放下书,来到厨房,娘在锅门前烧火做饭,小院长叹一声说:“不看还好,看了让人觉得难受,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她娘还在为刚才叫她不应而生气,又听她这么说,越发没好气,半天才回:“想哭就哭,没人拦你!——人家说读书明事理,我看你是越读越糊涂!人家不识字也没见像你这样。都是闲的!像以前没吃的没喝的,整天活不离手手不离活你再不会说心里难受?”
      娘说的是牢骚话,也是大实话。

      记忆中的冬天是一年中时间最长的农闲时节。但对女人们来说,除了年初一她们几乎没有一天空闲。除了一日三餐洗洗涮涮推磨磨面,还有一家老小一年的单鞋棉鞋。那时候全是纳鞋底,很费工夫,不挑灯驻火一个冬天很难赶得出来。小院记得她们的衣服鞋子全是娘一个人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针缝出来的。至今她还清晰的记得那时娘做活时的样子:低着头,嘴巴紧闭着,眼睛看着手里的活——在她的记忆中,娘一直是这个姿式,像一尊雕像矗立在记忆中了——大概是时间久了,脖子僵了,手儿酸了,眼睛涩了,抬起头来吐一口长气,看看身边的孩子,掖一掖被角,拿针剔掉灯花,又继续手中的活。
      奶奶不做针线活,她只负责纺线。老年人眼神不好,为了不至于将抽出来的线上到锭子上,她把灯放在纺车怀里。灯放低了,灯光总是把她的影子放得很大很大,黑黑的影子映去了大半间屋子。奶奶的背对着床,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她黑黑的背和长长的手臂在墙壁与房梁之间一上一下地挥动着。
      那时不懂大人的辛苦,只知道有趣。喜欢和大人一起搓棉条,喜欢看从棉条里拉出长长的线来,更喜欢看身上缠着五彩线的竹筒,用高梁秆上边的那段没有节的穗柄串着,一字插在湿泥地上——为了不让竹筒旋进泥里去,一般都要在下面套一块葫芦的外壳做成的垫子,这样竹筒转动起来就比较顺畅了——而所有的线头都攥在一个人的手里,那边一拉,这边的千军万马便一齐“哗哗”地转动起来,有趣极了。
      织布机很大,有小半间房子大,上面架着很大一卷浆过的线。那线里卷着娘和婶子一冬的时光。
      冬天是寒冷的,单调的,但那时不觉得,只知道好玩。下雪堆雪人打雪仗,在雪地上打滚,在湖面上滑冰;晚上有织布机的声音伴奏入眠,早上醒来不光有织布机的声音,还有早起的鸟儿清脆的叫声。鸟儿歌唱,织布机伴奏,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乐章。现在,鸟儿的叫声依旧,却少了往日那份咿呀,也少了那份纯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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