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小院》秋分之月

29、第二十九节 划地

　　昨天下午雨就停了，傍晚时分天边微微露出一点酡色，以为夜里会澄晴，早上起来看看天空依然阴沉沉的。吃过早饭，小院到奶奶那里坐了一会儿，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村长。
　　村长问小院：“你奶的地划给你们了，李有跟你们说了没有？”
　　小院一愣，说：“没有哇。怎么……？”
　　村长说，“那天我们在西南地约地，李有叫顺便把你奶的地划给你。当时你家人不在场——理说约地的时候两家人都要到的，我叫李有回来通知你们，他说他跟你爸说过了……”
　　小院忙打断他的话问：“你说划的哪块地？”
　　村长说西南地。
　　“西南地？——真的假的？”不敢相信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村长说真的。
　　“他怎么能这样呢？也不说一声！”因为激动，脸一下子涨红了。
　　“他……没跟你们说吗？”小院的表现让村长觉得这事办得似乎欠妥贴，“他说他跟你爸说过了，你爸也同意了，我们才量的。当时也没多想，我想你们是……一家人……”
　　小院脑子里一片混乱，但村长的这句“你们是一家人”的话还是警醒了她，让她觉得一家人的事的确不好让外人知道，于是故做轻松地笑了一下，说：“噢——是这样，我不知道……我回去问问。”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村长回头，好像没听清楚。
　　“那地是什么时候划的？”
　　“四、五天了吧。”
　　“噢——”

　　意想不到接着便是意料之中。小院的话刚说到一半她娘就一脸的惊愕满脸的愤怒了。
　　谁都知道那是一块旱涝保收的上等坡地（挖水渠翻出来的土形成的）！谁都知道那是老奶奶点名要去的！可是有谁知道那会是她心中的一个梗呢？这么多年来，每当新粮入仓，看着他们一家盆满钵满年年吃陈粮，她都会想如果她要有那地的一半的一半（那块地是奶奶和姑姑两个人的，姑姑出嫁后他们打出去的是别的地）帮衬，她家的粮食也不至于这么紧巴。尽管她也清楚，那地到她手里未必有他们的产量，但她坚信它的优势无处能比。
　　在此之前只要一想到分老奶奶出去她就会把他们之间的分法咂摸一遍。她认为分也不外乎两种：一、人出去了地也分一半出去；二、婶子家舍不得丢地，只把人分出去，分人不分家。她觉得这两种随便哪一种都行，前一种有半亩好地种，养老奶奶不成问题；后一种更好，一切照旧，自己落得轻闲。至于把人分出来，随便拨一块地了事，她也想过，但她认为不大可能，因为把老奶奶推出门就等于把一切都推给她了，他们再怎样不高兴老奶奶不把老奶奶当回事不可能不考虑她一家子的感受……可是万万没想到偏偏就是她认为的不可能。
　　真是太不要脸了！竟偷偷摸摸！
　　他不是天天说他们兄弟情深吗？是够深的，深不见底！
　　——不，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可是清天白日红口白牙，小院没做梦，她耳朵也没毛病，真真切切！千真万确！
　　“我去问问……”她把刚抓在手里的一把韭菜往地上一丢，起身就走，“干脆把这一门灭了算了！”
　　“现在去问？”
　　她娘站住了，回过头来，目光逼人。她对小院说：“你去！你去问问他到底是真是假？确定是真呢，你就告诉他：不种！”
　　小院说：“划肯定是划过了，村长说的还会有假？现在问……有用吗？”
　　“那你说怎么办？不问了？就这样算了？”她娘急得眼珠子都红了。
　　小院说：“问肯定要问……可是如果他们说那是给我奶的不是给我们的，我奶都没说话，我们使得哪门子劲呀？岂不是自讨没趣？不如我们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我奶自己不能种，肯定会来找我们，到时候我们就有话了。”
　　“好！好！你就等着吧，等人家骑到脖子上拉屎拉尿你也别动一动！我说我这辈子活得窝囊也就算了，指望你们能给我撑腰打气，你们倒好，一个比一个窝囊！”她娘气得眼泪要掉下来了。
　　小院觉得现在急急火火地去问，肯定问不出什么名堂，倒不如静一静，想个万全的法子，没想到却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骂，心里委屈，转身出来，站在脚门外好一阵子才没让自己的眼泪跑出来。
　　小院走走停停终于跨步进了婶子家的大门。当时李有在堂屋里正低头看一本武侠小说，婶子和庆庆妈在厨房做饭。路过厨房时小院向里面招呼了一声，不等里面的人应声，直接过去质问李有。
　　李有好像被突如其来的人和声震到了，目光从书上一下子跳到小院身上。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了。他静静地听她把话讲完，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早就跟大伯说过了，是经大伯同意的。这次动地，玉玲的地正好要打出去。我西南地是一亩半，玉玲的一亩打出去还剩半亩，我跟大伯说了，如果我给你水渠边，半亩地，就一小绺，犁耙都不方便；给你西南地，正好与你家挨着，连成一片，犁耙都方便！——其实西南地也是块好地。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还真舍不得把它打出去呢。”
　　本来小院还抱有一线希望，这个希望是他原本没想给那块地，是村长懒得为了半亩地从大西南跑到北边去，一切都是无心所为。可是见他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才知道原来是早就谋划好了的。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既然是好地，你把它打出去不是吃大亏了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度？”
　　笑容一下子僵在了嘴角，李有满脸尴尬，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来：“我跟大伯说过了，大伯也同意了……”
　　又是一声冷笑：“他好说话你当然去找他！——我娘说了，是西南地的话，不种！”说完，扭头就走。
　　这时的李有好像也失去了耐心，拉下脸来说：“种不种随你！”想想不对，紧接着又来了一句，“那……那咱奶的公粮你打不打？”
　　“打不打是我们的事，跟别人没关系！”小院头也不回，经过厨房门口时也不往里面瞅，她知道那里面肯定在拿耳朵听她拿眼睛瞄她。
　　“我告诉你，我打多少你也得打多少，少一粒都不行！”
　　小院站住了，回转身，轻蔑地看着对方，冷冷的带着嘲讽：“这话应当我们说，他是儿子，他赖不掉！”
　　从婶子家出来，小院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地一下滚落下来，刚才回头时指着她的那根手指，像利剑一样刺痛了她。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不要说瞪眼睛，平时连大话都没有一句，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人在私欲面前真的会变得不可琢磨吗？而自己也像中了邪，原是要心平气和的，话一出口倒像是兴师问罪……难道是自己的态度激怒了他，所以才……唉，都怪自己，什么事都做不来！
　　小院在自家厨房后面站了很久，一是等泪干，二是不知道如何回复自己的娘。她实在不忍心看娘生气。

　　晚饭是小院一个人做的，煮花生江豆米粥。做好饭小院去喂鸡鸭，等鸡鸭吃饱后将它们赶入舍内把门堵好，插上院门，才过来叫娘吃饭。她娘整整一个下午都坐那里挫玉米，此时天黑了屋里都看不见了，她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小院点亮灯，站在娘的跟前等娘和她一起吃饭。等了半天，她娘头都没抬一下。小院知道娘的脾气，盛了一碗粥送到面前，她娘不接，只说不吃，不饿。小院拉过一只高脚凳把碗放在上面，又去给自己盛了一碗，还有半碗酱萝卜干一并端过来。小院一边吃一边催娘，催了几次，她娘说啰嗦；又几次举碗过去，手都酸了，她娘依然不理不睬。她哭了，她娘也哭了，擤了一把鼻涕说饿不死。饭凉了，小院去换了一碗热的；热的又凉了，小院就把饭倒回锅里。吃完饭，她把碗洗了，给娘倒了一杯水，然后又坐下来挫玉米。她想陪娘，后来实在撑不住就洗洗先睡了，她娘什么时候睡的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