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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现在,去我家。 ...

  •   茫茫荒野,蜜色如幕,湛蓝天空下芦花曳曳,迁徙候鸟或成群栖息或悠悠觅食,偶有一只几只划空翱翔,羽翅镀秋阳,碧水映如画,带起天地涟涟惊蛰。
      阳光温暖而迟缓,笼着世间万物,万物花开。
      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还是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抑或瞻葡叶分飞鹭羽,荻芦花散钓鱼舟……
      如此至静大美要怎么形容才清楚才恰当?
      如此至静大美海末从所未见,环目四顾恍坠梦中不由痴了。
      梨花峪,这就是解放带她来看的梨花峪,没有想当然耳的梨树,只有漫天漫地的秋荻,和秋荻掩蔽下的各色飞禽:小燕鸥、鸬鹚、琵嘴鸭、尖尾鸭、赤颈鹤、天鹅、鸿雁、白额雁、白琴鹭、黑嘴鸥、小青脚鹬……
      扁舟轻泛悄行其间解放一一指给海末看,它们头颈额喙各有什么不同,如何分辨。直听得海末既惊且佩。这么多种鸟,他竟然都认识。
      “小时候我爷爷带我来这里时告诉我的。”解放蔼然而笑,“这里候鸟种类逾两百,你作为滨城人竟一种都不认识,是不是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从不出来玩?”
      海末垂眸看着舟下绿萍清波,寥落无言。
      他说得没错。她的确从不出来玩。梨花峪湿地距市区两小时半车程,虽尚未开发亦名声渐炽,她约略听过,就是从没来过,顾名思义以为不过是长了很多梨树。多令人难以置信,犹如杭州人不知西湖美,南京人没逛过夫子庙。可游玩需要时间需要钱,她一向最缺的恰是时间和金钱。岂止梨花峪,凌海沿岸久负盛名被誉为“凌海三明珠”的星宝岛、月华岛、金乌岛,她也从未去过。她好算最不合格的滨城人。

      “事情做出来,只要无愧于自己意愿,就没什么好置疑。没有什么比自己意愿重要。否则再多的斩获也无意义。”解放看似没头没脑道。
      海末心里一凛,想起江湛,“可你如何判断你的意愿是对是错?”既似问他,又似在问自己,瞳中迷茫尽落他眼。
      “对或错,总要试过才知道。即使是错,也是试过后的答案。”解放放开船桨,任小舟随波荡漾,身略后倾撑着双臂,直视她的目光炯炯有力,仿佛她所有心事他都明了,仿佛她所有心事只要她肯放下就不算什么。这目光让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小,在他面前她不必再伪装,坚强或独立。

      扑喇喇有鸟腾空而起,海末下意识抬转头看,面露惊喜,“那是丹顶鹤吗?”
      解放点头笑,“你总算也认得一种。”
      “我念大学时候,每到秋天,城市上空总有丹顶鹤成群飞过,再没想到,它们是飞到了这里……”
      再没想到,它们是飞到了她的家乡。这一番兜转可笑她直到今日才知。
      冥冥中还有什么需要她百转千迴后方窥真相?

      “你大学在哪里念的?齐齐哈尔?”
      “哈尔滨。”
      “那里冬天很冷吧?”
      “最冷时零下三十几度。但室内很暖和。马路边一入十二月份就有冰雕的路灯,有时垃圾筒也用冰雕罩上,又干净又漂亮。”海末唇卷浅笑娓娓款述,驻足四年的极北苦寒之地,离开经久现时忆起竟如是亲切温暖。“最热闹是春节前后,满城的冰雕雪雕,组合冰墙冰柱相连矗立,大红灯笼对对相携,还有凯旋门风格的门楼将景廊衔起,五彩灯光穿越冰障……到处流光溢彩,走在街上,就像到了冰雪女王的世界。”
      “我以为只有去公园才能看到冰雕。”解放笑笑,“只是,你春节也不回家的么?”
      笑容凝在海末唇角,言多必失,不过是随口闲话,竟被他听出破绽。沉淀的过往慢慢浮出水面。那些疼痛,那些孤寂,原来并非不去触碰就可抹煞。它们在,它们一直都在,在那里,伺机而噬。

      “嗳,你听过吹芦管没?”解放忽尔笑问。不待她言,指尖划过舟边芦苇丛,揪住一株直壮均匀的,“嘿,揍是你了!疯长傻长的,不若给我们海工她老人家听个新鲜听个乐子!”拉开包翻出瑞士军刀,信手砍下那株芦苇,簌簌惊起沙鸥一片。

      海末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突然扯到吹芦管上了,半晌愣头愣脑问,“你干吗总带着刀?”
      解放勾唇一笑,“建筑工人嘛,随用随有,多方便。”尖白犬齿粲然生光。海末不由想起伊洋说的【小虎牙】,貌似小虎牙这说法比犬齿有爱多了。
      眼见解放刷刷几下削掉芦苇叶鞘,裁掉两头,将一头削成马蹄状,在马蹄斜口靠下部位竖劈深缝,继尔将芦苇叶一半裁齐插入缝底,拇指压住苇叶用力撕下。手法利落熟极而流。海末眼巴巴似看西洋景,太好奇以至刚刚抑郁抛诸脑后忘了个精光。
      解放瞥她一眼,刀尖侧旋顺苇管挖起小孔,挖一个吹吹,挖一个吹吹,很快挖好七个小孔。孔挖完,又用刀刃刮磨孔缘。淡笑问,“想听什么曲子?”
      海末答非所问,“这个真能吹啊?”
      “能啊。没听过‘几点护霜云影转,谁家芦管吹秋怨’么。我们老祖宗几千年前就拿这个当乐器了。”
      海末汗,“我没听过……”憨憨羞愧表情引解放哈哈一笑,边笑边眯眼望着她。
      她全部注意力都在他手中芦管上,因而无从看到,他眼神中似哄孩童的宠溺。

      芦管做完,解放撮唇凑孔指按宫商,曲声幽起,沉郁顿挫轻快中有惘思,惘思中又似有旷达,洁净清坚如朗朗秋风下澄莹月华照拂人心,甜甜苦苦,坎坎坷坷,段与段交替时的转调丝毫未局限于这一管手制芦笛,不着丁点痕迹被解放切换得华光四溢。
      几点护霜云影转,谁家芦管吹秋怨。
      这是解放刚刚随口吟诵的诗词,此刻和着芦笛声声悠逸海末心扉,却听不出什么秋怨与怅愁。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沉缅其中她仿佛席地而眠的骞途者,粉塘烟水流云易散心结漫漫舒解,只有颖悟,和慰藉。

      一曲吹罢,海末静了许久,生怕一张口就扰了这霜丛芳菲的肃穆清和。倒是解放掷下芦管浑不在意笑笑问她,“怎么样,这破管子吹出来的曲子您老听着还成吧?”
      海末猛点头,“真好听!!你吹的这曲子叫什么?”
      “月光。”见海末懵懂,解放补充,“贝多芬内老愤青写的月光。”
      他这一补充海末更懵懂,音乐她确是外行,但好歹也听说过贝多芬,“那个,写交响乐的贝多芬?”她的认知也仅停留在贝多芬写过交响乐,铿铿锵锵好像叫作什么《命运》——这个音乐大白痴。
      解放颔首,笑容中已不只是宠溺,还有慈、祥!
      海末继续困惑,“可他不是外国人吗?那个,这个芦管……”终于再也做不到夫善学者不耻下问,择善而从之,冀问道也,面红耳赤打住话头,讪讪一笑。
      “音乐嘛,就是服务于人的,管它是阳春白雪的西方音乐圣典还是下里巴人的民间市井小调,想怎么演绎怎么演绎。”解放参透她的疑问,倚着小舟漫不在乎道,“丰子恺能用二胡拉小提琴名曲,我就能用芦管吹月光。哪那么多禁忌与界限。”浑不吝表情一扫适才吹奏芦笛时的端凝高华,又回复一只狐狸样貌。
      海末看着他,她真是摸不透他,可人活于世谁不戴着一重几重面具呢,又有谁规定建筑郎不可以通音乐,会诗词?总胜过她,除了专业,一无所知。

      不管怎样,解放一番功夫没有枉费,海末心情由此好了很多,岂止很多,简直大好、大畅快。拿起解放扔在一边的芦管,学他样子撮唇试吹,手指按着小孔不分瓣,一指抬指指抬,一指落指指落,好不容易吹出响儿,低时嘘嘘呜呜似诱哄小婴儿撒尿的口哨声,高时啾啾吱吱听得人头发根儿都要乍起来。
      解放执浆循来路缓缓泛舟,那么训练有素的耳朵并不以这难听到让人想自残的噪音为意,淡笑神情没有分毫强作忍耐的勉强,连眉头都不曾皱一皱。
      终于海末受不了折磨,放下芦管自嘲道,“狼都快被我招来了吧……”
      解放笑笑,“我刚鼓捣乐器那会儿也一样。”
      海末忍不住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乐器?”
      “嗯,不太大。”
      “那是多大?”她太好奇了。这个人太矛盾,时而天风海雨浓墨重彩,时而痞里痞气粗犷不羁。她想不通一个人身上怎么会集中此两种完全相悖的特性,又似有共通,哪一面都是真实的他。
      “三四岁吧。我也记不大清了。”解放淡淡一笑,“小时候一天到晚被家长逼着学这学那,无聊透顶,这么多年我是能不想起就不想起,久了竟真的忘得差不多了。”
      一句话又勾动海末心事,但她并非动辄伤春悲秋小女子,一路舛行抑制调解几成本能,拿出包里图纸摊在膝上逐张看起,以调转情绪。

      夕阳西下,霞觞薰艳,这方圆百里广褒湿地,解放在跑的项目欲在东南两角连海地带分别建一座大型环境综合监测中心,一座湿地博物馆,国家财政拨款,滨城政府督建,预计三年分四期完成,投资五亿六千万。
      至重要作为甲方的滨城市政府会依据所提交的施工图,按招标文件编制的预算先期付给施工方60%的工程款以平米单价包干。这意味着如果能拿下这个项目,哪怕仅仅是每一期工程的一小部分,解放也将不再受工程款掣肘牵制,不用再当受气二包,而是区域独立承包商。
      这么好的项目,难怪解放这么上心。这么好的项目,随便分得一小杯羹,承包工程这条险路就算自此趟出康庄大道。而海末亦有信心让解放在保证质量的大前提下比其它施工方盈余更多,作为对他的感念与回报。

      图纸看完,海末道,“最迟后天,我会把预算、造价和标书都做出来。”又翻开文件,边看边道,“一旦中标,施工总方案、进度计划、综合进度部署、安全防护、环境污染防护、施工平面布置图,还有总包和分包的分工范围及交叉施工部署,我通统可以给你做,而且,全部免费。”
      解放莞尔,“那怎么行。这么大的工程,即使我只包下一期的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全部免费的话我也占你太多便宜。”
      “没关系。”海末笑,眼眉掩映孩子般跃跃欲试,“我只做过民建,从未接触过这类项目,我很好奇我那些经验在这块陌生领域是不是也能做到最大盈余。”文件翻至最后,视线落在招标单位公章,“是市政工程投建公司全权出任甲方么?”
      解放点点头,“他们负责招标。为了避嫌,还请了一些专家评审,投建公司不具百分之百投票权,与专家各持一半决定权。”
      “专家哪请的?”
      “投建公司在滨城资深业内人士组成的专家库中随机选择。怕有人打点专家,具体名单要到开标当天早晨才能定下来。”见海末不语,解放续道,“负责这次招标的是主管城建和环境的副市长,我打听了一下,据说很廉洁,请吃请喝一概拒绝,送礼送钱通通不收。如果真是那样,也不错。大家公平竞争,出局也心服口服。”
      海末眸光微闪,“这样看似严谨不少,不过也不是无机可乘。就拿专家来说,说是随机选择,想操控一样能操控。”眉头微蹙,想了一会,“除了这些,有没有补遗文件?”
      “没有。”
      海末静下来,凝目望着清可见底的碧波,舟划过,绿萍如朵宛转散开,浅水之下有水草牵缠蔓绕,细看竟恍若宫岐峻《天空之城》里沉睡的水下王国。
      她当然不会去找楚谭。不是解放值不值得的问题,是她根本不认为楚谭会因为她而暗中放水。不过是两次不期而遇的关照,说明不了什么,况且她的人生字典里到目前为止还尚无【走后门】三字。
      她想的是怎样才能在投标预算上做足功夫,让解放最大程度抓住这次机遇。
      她想的是如果楚谭够细心看到造价和标书上她的印章,会不会稍有宽囿。
      真是什么事都不能深想,一深想就难免抱持虚妄幻想,在这点上她与大多数人一样,并无什么不同。

      不知不觉舟行至岸,见她兀自发呆,解放突然吹了声很响很亮的口哨,油腔滑调跟登徒子无甚两样。海末晃过神,看了他一眼。她现在是约略了解了他,若在以前,她又该烦他了。
      “嗳。”解放笑,“其实没什么,这个项目如果谈不成,还有一个活儿可以争取。反正做什么都是做。只要有活儿干就成。”
      她知道他在宽她的心。他不可能真的这么淡定。谁也不可能。

      收拾好图纸文件,海末捡起解放做的芦管扬了扬,“你还要么?”
      “它的使命已经完成,扔了吧。”
      海末没答腔,将芦管放在包里。
      这只芦管于解放当然不算什么,随时想吹随时可以做,她却很稀罕。没有安全感的人多少都有些恋物癖,既然对人不敢抱太大希望,物总不会伤害自己,背弃自己,要比人来得可靠太多。
      解放看着她,亦无言。

      “你知道一共有几家单位报名吗?”拉上背包海末问。
      “六十八家。”解放握住她手扶她起来。
      海末讶异,“这么多?!”此刻她全部心思都在盘算思度,也没在意,由他牵着跨舟上岸,温暖宽厚掌心走几步才放开她。
      “不仅仅本市,有很多外地的建筑公司也闻风而动跑来报名。”解放淡笑,“这块肉太诱人,谁都想叨一口,谁叨着谁肥。”
      “这么多家,不可能全部进入开标阶段。为了方便评标,我猜甲方会在资质上设障碍,比如提高施工单位资质要求,三级改一级。注册资金加倍,甚至更多。以此踢掉部分报名者。”海末沉吟,“下午我没想到这一层,现在看来,你还是来我们公司挂靠吧。虽然多花一笔钱,但牢靠一点是一点。还有项目经理,你的项目经理是几级建造师?”
      “还要项目经理啊?我没项目经理啊。”解放笑,“这也太复杂了,我以前接的那些活儿可没这方面要求。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我这些日子尽瞎忙活了呢。”
      “没有不要紧,我可以当你的项目经理。我有资格证。”海末想都不想接口,“工程不一样,要求自然也不一样。如你所说,这块肉太诱人,连外市的建筑公司都来报名,市政工程投建公司肯定会在前期以各种资质要求作卡淘汰掉相当一部分投标单位。我们必须把能想到的都想到。”埋头走了一会,“什么时候开始答疑?”
      “四号。”
      海末惊,“怎么可能?!你才知道这消息?”
      “事实上,招标公告一周前就已发布了,我挂靠的那家公司也给我做好了投标预算和造价……”解放站住,垂头望着她,淡淡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海末默,至此更加确定,他来找她,只是想帮她。
      而她现在,想帮他。

      压抑住感动,她直不愣噔道,“投标预算和造价书你带在身上没?给我看看!”话出口方觉不妥,却不愿说谎转圜,“我有点信不过你挂靠的公司,他们居然连项目经理都不帮你准备。”
      “所以,”解放暖暖一笑,“我才想炒掉他们,投奔您老人家。”身后已是他的老切诺基,打开附驾车门,解放不落痕迹扶她上车,“今天太晚了,下次我带你去南岸红树林看看,跟这里比,那边是另一种景致的美。”
      海末点点头。心念如电,暗暗计较。
      与人相处她确乎不擅手段,但不表示与工作有关方面她也拎不清。刚毕业还没到秦非那儿前,她曾在一家建筑工程咨询公司做过一段时间,了解招投标过程中所有猫腻。
      眼下时间不足一周,太紧太急,她不知道解放这么多天都跑的哪些关系,是否落实;
      解放现在挂靠公司给做的投标预算和造价也还没看。那不重要,她原本打算重做。上次看了他们给澜华居解放所包工段做的预算,她已对那家三级资质小公司的水平持以怀疑,这次这么大的工程招标,他们竟连项目经理都不给解放准备,尤其不能令人信任。重要的是倘若重做,至少需要两天时间,她又想按g=5%和g=3%各做一份,以增加中标机率;
      还有工程设计的具体细节亦须仔细详查。如果存在设计漏洞当然最好,如果没有,就要想办法花钱打点制造漏洞;
      以及到场专家事前操控;
      和辨别甲方招标是真实规范的招标还仅是走走过场……
      如此种种,在工程立项的时候就应该着手准备,现在才做,太仓促,她必须理清思路,力求有条不紊做好每一步。
      潜规则也好,暗箱操作也罢,建筑行业这几年看似规范许多,仍有太多门道可供钻营。解放看来对此并不在行,她既然知道,就不能让解放当分母陪标。

      车启动,解放侧头笑着看她,“饿没?想吃点什么?我请你,我的项目经理!”
      海末想了想,“下午打包的饭菜热热就可以。现在,去我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现在,去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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