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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

  •   指腹划上茶盏时,伊洋方省觉不由自主她又做了与他一样的动作,欲待收回手,看一眼楚谭,波澜不惊神情见了也只做没见,心里绞起一阵难过。拈起茶盏,顾渚紫笋清甘芳醇入口生津,啜罢又省觉,便是这茶也许久没喝了。

      这茶,当初还是楚谭带她喝的。
      那时楚谭经常会抽小半天时间带她去茶楼,挑一间幽静茶室,点一壶顾渚紫笋,听她讲海末的事情,或者看海末给她的来信。茶香微漾中她看着他与海末极其相似的眼眉,恍惚中有喜悦,有怅然。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概是每一个女子都曾有过的情孽。注定没有结果,甚至连一个开始都没有,也甘心情愿去沉沦,去陷溺。
      是从什么时候心里有了楚谭呢,十二岁,或者十三岁?她自己也叫不准。只是突然有一天,楼道或小区里再擦肩而过,他目光平淡地注视,稍事停留无非是一种招呼,却会让她心跳很久很久,不复最初因海末而起的同仇敌忾般的厌恶与排斥。

      天气晴好的黄昏,恰逢无事他总爱在院子里打一会篮球:娴熟地运球,潇洒地侧身,漂亮地投篮……汗水顺颊滚落,头发湿嗒嗒搭在额角,有时他抬起手臂用整个衣袖去擦脸上汗水,有时干脆连擦都不擦狂甩头发将发丛中汗水甩落。
      她趴在自家窗帘缝隙偷偷看他,皙白肤色俊逸脸庞好文雅的少年,原来也可以那么MEN。
      篮球落在地上嘭嘭响着,如她小女孩子初初萌动的情怀。

      递情书是想都不敢想,海末于家事又从不提及,她想找个人说说他都不可以,只好写莫名其妙的日记,大段摘抄唐诗宋词或言情小说里至煽情的表白。
      最爱一首: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恰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暗潮汹涌的思念直至海家搬走,也没止歇。

      不是没有怪责不是没有怨怼,女人总希望自己心仪的对象完美无瑕,即使是当年那么小的女孩。
      她怪他对海末不闻不问,一点没有兄长的样子。
      她想他不该是那般冷血的人。
      偶尔他跟同学朋友说笑着回家途中迎面碰上她,仍是习惯性对她注视片刻算作招呼,唇角扬起好看弧度未来得及收,眉目清朗他笑得好温暖。有这么温暖笑容的他怎么会那般冷血?
      她怪他,更怪自己,她分明拿他当敌人来着好不好,从他进入海末生活那一天她就拿他当敌人来着好不好?自己怎么会喜欢上敌人呢?
      由此每次见了海末都觉得无比愧怍,觉得自己变了节,出卖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挚友。
      可心里一旦有了他,想忘却竟是那么难。
      她知道这是执念,没有结果的执念,却就是挣脱不得。

      成长太艰难。对每个人都一样。海末是倾力忍耐。她则是倾力忍受,忍受对他的思念,忍受对不期而遇的——渴、望。

      那时已有小男生递纸条给她。她想或许身边有了别的男孩子会少一点点难过。她挑稍稍顺眼一点的男孩子跟他们去游泳溜旱冰,吃他们买的冰淇淋,接过他们带的鸽食去滨海广场喂鸽子。
      鸽子吃饱腾空飞起时,湛蓝天际响彻鸽哨。她抬头看着蓝天下的鸽子,鸽哨那么激越清亮,它们飞得自由欢畅。
      她抬头看着,阳光亮烈晃了她的眼,她在阳光下流了眼泪,然后告诉自己不过是阳光晃了她的眼。

      谁也不如他。谁也没有他好。谁也代替不了他。

      她那么独自用力地想念他,可他从来不知道。

      十五岁,海家搬走。她以为自此可以忘记他。直到再重逢时,她才发现,这么多年,她从未忘记过他。

      再重逢时。她念大二。滨大众星捧月的校花。他是市委秘书班的首席秘书。陪市长来滨大视察,身边前呼后拥着电视台记者、滨城日报记者、滨城晚报记者和滨大一众校领导。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簇拥在一起,每个人穿得都差不多,笔挺西装,不是黑就是灰,连一丝不苟不长不短的发型都差不多,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他。
      四年了,她和他四年没见,四年里她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
      这世界好大,大得不大的滨城四年里她和他共处一城却就是没有一次偶遇。这世界又好小,小得不小的滨大校园让她终于得以再次重遇他。
      四年了,她和他四年没见,四年里她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慢慢地也淡了对他的思念,淡得几乎都不大想起他。却在重逢一刻蓦然发现:从来不需要想起,是因为永远也不会忘记。

      四年后,他比以前更出众,更夺目,至重要,他也看见了她。
      吵嚷人群中,他停在她脸上的眼神仍算是招呼,却第一次有了笑意,为她泛起的笑意。
      她回望着他,远远的遥遥的,也对他泛起微微笑意。
      对他笑的时候,她想起三毛的话:这时的我,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

      对他笑的时候,她多希望她的笑,能感动他,让他记住她。只要记住就好。记住就好。
      那时,她真是一点点奢望都没有。她只是希望,他能记住她。

      因此其后某天,他突然来滨大找她,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直是自信的女孩,然而在他面前,怎样也自信不起来。
      是太长久的想念麽?消耗掉体内可以燃烧的火种和全部对自己的信心。
      而他来找她,不是为了别的,是为海末。
      明了他来意的霎那,她很开心,开心她一意喜欢的人终得圆满,再无瑕疵。
      她一直希望他不是那么冷血的人。他果然如她所望,不是那么冷血的人。

      她随他去了一间茶楼,第一次喝顾渚紫笋,第一次跟他讲起他从未曾了解的他的妹妹——她的童年和少年。她的曾经和现在。她的疼痛与挣扎。
      他很仔细地听着。看海末的信时,眉微蹙,神情不动,看不出悲喜。她看着他,觉得很满足。
      每次送她回学校,他都认真地对她说谢谢。
      下一次见面,他总说,洋洋,很久没见,一向可好?
      淡淡语气,如兄如长。

      大三下学期,她不再能够隐忍,她一向是无畏女子,她一向敢作敢为。
      那时他已调至开发办当主任,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她知道他身边围绕着很多女子:同事,同学,朋友,甚至同事同学朋友的同事同学和朋友。那些女子喜欢他,那些女子不见得比她优秀,但那些女子可以有更多时间接近他。
      她不能再等了。她告诉自己。她还有一年时间毕业,这一年时间可长可短,她不能再等,等他被别人抢了去。
      当了开发办主任的他比以前更忙碌,出差开会考察是家常便饭,要隔很久很久他才能来找她。见面后,他不再只是带她去茶楼小坐,偶尔会带她去海边散散步,或者去滨江上游的湿地看迁徙中候鸟如何栖息。
      大雁扑簌簌成群飞起时,她笑着跳着指给他:快看快看,果然是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
      他也笑。笑着看大雁。也笑着看她。那笑那么温和,那么明亮。那笑温和明亮得让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他:楚谭同志,等我毕业了,工作了,你会让我当你的革命同志吗?
      说时她歪着脑袋刻意做出几分戏谑笑意。斜睨他的眼神中有忐忑有期待。
      他微笑:伊洋同志,这个问题等你毕业了再说好吗?
      她以为,那是承诺。
      她用力点头,再次鼓足勇气握住他的手。他淡笑不言,由她去握。掌心温暖,直暖入她的心。

      大四毕业前夕,他来找她问海末毕业后的打算。她说她无论如何也会劝得海末回滨城。海末不回来她就去哈尔滨把海末揪回来。
      他点点头:谢谢你,洋洋。
      她说,楚谭同志,我们之间不言谢,好吗?
      她说,楚谭同志,我马上毕业了,等我毕业了、工作了,你会让我当你的革命同志吗?
      他默然片刻,问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她说,你希望我有什么打算?
      他想了想说,女孩子还是去事业单位坐班比较好吧,稳定而清闲。
      不久,她接到林业局的招聘表格。她知道那一定是他安排的。
      她以为,那是承诺。
      她以为她到林业局上班后,她以为一切稳妥后,她就可以跟他在一起。成为他的革命同志。

      然后有一天,他来找她,同时带来了他的结婚请柬。告诉她,他即将结婚。
      她看着他的结婚请柬,那么精美的请柬,上面有他和未婚妻的婚纱合影。
      眼泪蒙了她的眼,泪眼朦胧中她怎样也看不清那女子的长相,似乎很清秀,似乎清秀中有端方。
      那我呢?我怎么办?楚谭同志!我怎么办?她问了她一生中最蠢最无力最绝望的一句话。我怎么办楚谭同志?你不要我当你的革命同志了吗?
      她一叠声问着,在一叠声中的追问中,哭着抱住他。不去管他身上西装多少钱一件,不去管眼泪鼻涕蹭脏了他衬衫那衬衫又是多少钱一件。
      她该怎么办?他不爱她为什么给她安排工作为什么说【伊洋同志,这个问题等你毕业了再说好吗?】
      他叫她伊洋同志。他知不知道【同志】二字于她而言,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志同道合,相偕相伴。

      他的怀抱那么温暖,一如他淡笑望她的眼神,一如他任她握住的掌心,他的怀抱那么温暖,她多希望这怀抱可以让她依靠永久。
      轻轻的他拍着她肩背,嘴唇轻轻摩挲她发际鬓边,云淡风轻不着尘埃。
      她抬起泪眼再问他:楚谭同志,你真的不要我当你的革命同志了吗?
      他静静回望她,温暖指腹轻抚她脸,良久:对不起洋洋,我不能。
      没有解释。没有说为什么不能。她这才发现,他原是不必要解释什么。她与他,何曾有过瓜葛与承诺。
      一切都不过是她暗暗的倾慕。
      一切都不过是她独自用力的爱恋。

      那以后,她辞掉那份曾让她寄予幻想的工作去闯世界。最艰难时分她没有去找他,他却暗中伸出援手,授意他说得上话的有关部门会议租摆用花都去她那里;疏通银行信贷部贷款给她;暗示手下优惠卖给她要买的地皮。她知道这一切。因为总有一些人自以为谙通上意,隐晦告诉她,是谁帮了她。她知道这一切。却再也没有去找过他。

      她只是无法忘记他。像少年时一样,默默想念他。

      拒绝所有男人。默默想念他。

      谁也不如他。谁也没有他好。谁也代替不了他。

      她就像《白马啸西风》里的李文秀:
      【……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是终能一步一步地回到中原。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是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人那样固执——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一盏茶慢慢啜尽,服务生续了新茶。
      多久不曾喝顾渚紫笋了?
      依然是熟悉的茶香,依然是熟悉的疼痛,依然是疼痛中望着眼前的人。如此深情执爱,她默默把他放在心里,不敢在海末面前吐露片言只语。
      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可是有什么办法,她就是这样坚强。她就是念念不忘他。

      新续的茶渐渐冷了。是因为茶盏太浅吗?如果茶盏似心海,是不是就不会冷得这么快?
      楚谭没有再说话。指腹轻划茶盏边缘,这是他一直的习惯小动作。
      伊洋看着他皙白修长手指,每一片指甲都修剪得干净整齐,无名指上没有戴婚戒,他的工作环境不容许他戴婚戒。轻声道,“谢谢你,帮过我那么多。”
      “洋洋,我们之间不言谢,好吗?”楚谭静静望着她。这对白何其熟悉,这对白是多年前她曾对他所言。“我只是希望你快乐。”略顿口气似有轻叹,“在我能力范围所及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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