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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年时间,忘不掉过往的岂止是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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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盏里的茶冷了,楚谭示意服务生换掉重续,浅浅啜一口,淡淡问海末,“在程希冶那儿干得怎么样?”
海末倏然一阵心紧,眼里热辣辣泪光盈盈泛起。程希冶。他知道她在滨城,还知道她在程总手下做事。他知道这一切,却鸡犬相闻不相往来。如果不是今天在这里巧遇,是不是这一生,他们都是天涯陌路?
哥哥。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叔叔。姑姑。还有那一大家子没有血缘的舅舅阿姨。她有这么多亲人。这么多亲人却自她离家后,再也不闻不问。
不要问她可曾有过幻想和期待。
她从七岁开始一直期待有一天妈妈能够回来。即使仍是不带她走,回来看看她也好,一眼,一眼就好。
让她可以稍得一点点安慰:她没有被抛弃,她没有被那么彻底地抛弃。
可是妈妈从没回来过,从没回来看过她。
不要问她可曾有过幻想和期待。
她从大一开始一直幻想能有一封来自滨城的,家、信。父亲或者哥哥,爷爷奶奶或者叔叔姑姑,谁写的都好,一封就好,一句话就好,一句话没有空空一个信封也好,只要寄信人地址是她的家。
可是没有,大学四年,一封没有。
她不回去,他们也不问。她不向他们要钱,他们也不问。
仿佛她是好不容易甩掉的包袱,好不容易甩掉了又怎么会再捡回来。
仿佛她自此生也好死也好,大学毕业随便去了哪里,都与他们没关系。
不要问她可曾有过幻想和期待。
从七岁到二十七岁,二十年,什么样的幻想和期待能经历二十年的岁月磨不灭?
不要责怪她不敢幻想和期待。
斩不断的血亲尚且如此绝情,她又敢对什么寄予幻想和期待。
而如果不知道也便罢了,她可以当她大隐隐于世隐身隐得很成功,却原来,他们,至少是哥哥,一直都知道她就在滨城并且在哪里工作。
楚谭有没有想过,当他问她在程希冶那儿干得怎么样时他有没有想过,于她而言,他的知道,远比他的不知道,更残酷。
海末再也坐不下去,猛然起身抓起包就走。
伊洋弹起身子,嘴张开“末末”二字尚未出口,楚谭已握住她手臂。他握得那么紧那么用力,握得如同她是他的亲人不舍她离去。
海末回眸看着他,泪水再也忍不住一颗一颗静静滑落。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一直渴望他能给予她哪怕一点点兄长的关切。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知道她在哪里却就是不找她不看她,现在握住她,又是什么意思?
太晚了,她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来自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温暖了。
如果说楚谭问她那句话之前她心底多少还残存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和期待,在楚谭问过她那句话后,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剩下了。
泪眼朦胧中,海末瞥见整间古色古香厅堂里服务生都在看稀奇一样看着她和他,倾力忍住泪,慢慢坐下来。
亲情薄如纸,他们一早戳破了这张纸,她又何必众目睽睽下上演这一出【亲情大戏】给人看!
楚谭松开她。伊洋隔桌递过面巾纸。海末接过,轻轻擦掉脸上的泪。
大恸不过一瞬间,大恸过后,心意苍凉,咫尺相对也好,同桌话旧也罢,甚至一起吃一餐饭,都不再有什么所谓。
服务生等得太久,这时凑近问可以点菜了吗。
楚谭接过菜牌,随意翻了翻点了几个菜。转头问伊洋,“喝点什么酒?”神情熟稔,隐隐有几分亲切。
海末木呆呆坐着看着,恍惚间一念闪过:这个哥哥对伊洋,竟似比对自己还要好。是因为他们做过几年邻居楼道里时不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知道她们一向要好吗?嘴生苦意,那么苦,直苦到胃脘里,苦得欲咳欲呕。端起茶盏省觉时已是将茶一口饮尽。
伊洋摇摇头,低声道,“不喝了罢。一会还得开车。”
“那么,饮料?”楚谭睇一眼海末。服务生为她续了茶,她握着茶盏继续喝。手微抖。连肩都在抖。
“还是茶吧。”伊洋也看着海末,眼底有心疼,有无奈,和些些怨怼。
“顾渚紫笋。”楚谭闲闲吩咐完,直望住海末,“这里有几道特色菜不错。而且,没有肥肉。”
海末唇边浮起一抹笑,淡淡的凄楚的。原来,他知道她吃不得肥肉。原来,他还记着她吃不得肥肉。那么他是否还记得除了肥肉,动物内脏她也吃不得?
往事历历,四人餐桌上“母亲”每道菜都要放一点五花肉,说这样做出来的菜才香才好吃。又说哥哥即将高考,眼睛用得狠,要多吃点动物内脏补眼睛。吃饭时“母亲”偶尔心情大好夹片肉夹块肝在海末碗里,海末拨在一边不吃,父亲就对她横眉冷对……
那时候,他在干什么,那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对“母亲”、对他的母亲、对他们的父亲,说过片言只句。
没有恨,她仍是没有恨,那么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她都没有恨,十年后的现在她也不可能恨。恨需要很大很大的力气才可以。她没有那番力气。
她只是难过。如坠梦魇再也醒不过来般的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暖暖灯光下,楚谭看着她,脸容还是那脸容,长长卷发衬出十年前那个十七岁少女没有的娇楚妩媚,只是神情倔强如故,面色也仍然清冷苍白。
刚刚她们卜一进来他就看见了她,确切说是先看到的伊洋再看到的她,四处张望中带一抹憨憨朗朗的笑。那笑容是他从所未见,有一霎竟以为自己看错了。待确定真的是她,微动心绪下是淡淡惊喜和丝丝酸涩。
她何曾这样笑过,在他面前。
她何曾这样笑过,在她的亲人面前。
无法真的做到无视无法真的做到忘却,他一直都有打听她所在学校的校方,从伊洋嘴里也能获悉一些校方报料以外的她的事情,他一直都知道她的情况,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靠近,靠近这个他稍一靠近就瑟缩惊恐看着他的,他的妹妹。
十年前他谈不上不喜欢她,也绝谈不上喜欢她。她之于他不过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比相处甚好的房客都陌生。
十几二十岁少年再早慧聪颖也算不得细腻。十几二十岁少年眼中,她那么小不丁点儿一个孩子,岂能让他注意。
他漠视她,理所当然,没有一点疚愧。
若细思量,也是有恻隐的罢。
那年她十四岁。他二十二岁,大学将毕业,正实习。实习期间相对闲散,他那天提早一点回了家。楼道里刚转过缓步台,一眼看见她站在自家门前哭,泪水簌簌滚落,却没有一点声音。肩头缩起似在竭尽全力隐忍,隐忍着眼泪,隐忍着抽咽。
那是从她八岁到十四岁,六年间他第一次看见她哭。直到她离开家,他再没见到过。
彼时他并未意识到,那张淌满眼泪的倔强消瘦小脸会自此生根于他的脑中心上。瞬间恻隐后,他转身下楼。脚步很轻,她哭得太狠,没有听到。
瞬间恻隐后,他很快忘记她的哭泣,生活于他刚刚开始,一切都是崭新等他闯荡驰骋。
其后很久,她考出去读书,他知道时她已走了,他知道时,她已走了一个多月。
那时他在单位崭露头角,加班,出差,开会,忙得不亦乐乎,比以前更彻底忽略这个妹妹。
在母亲嘴中听到她竟然选择去哈尔滨念大学时略有吃惊,极北苦寒之地,在古时好算塞外胡边,滨城冬天最冷不过才零度左右,她去那里,莫不是疯了?然而暂短吃惊后仍是忘诸脑后。
两个学期过去,她没有一封信件没有一通电话,没有回家也没有再问家里要钱,仿佛下定决心要在这个家里自此消失。
周末他回家,顺嘴问起她,父亲恨恨道,别提她!心这么狠这么硬做事这么绝,跟那个女人一样!死在外面才好!
母亲听罢淡淡笑,有其母必有其女~~~~
他没言语。回到自己房间,静静吸一支烟,在一支烟的时间里想起她十四岁那年淌满眼泪的倔强消瘦小脸。
一支烟吸尽,他拨长途114查她所在学校电话,打听她的情况。
电话放下后,知道她一切都好后,他再燃起一支烟,在再一支烟的时间里,慢慢回忆她。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九年,他却仿佛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她是他的妹妹。他们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永远割不断。
回忆让他又想起很多:
她自八岁开始的自闭与隔绝。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沉默着面对整个颠倒错乱的成人世界,置身那么一大家子疏冷的亲人中,不倾诉,不反抗。
她吃不得肥肉和动物内脏,一吃就会吐,沾一星味儿都会呕,可是没有人理会她。菜馔里该放五花肉放五花肉,爆腰花溜肝尖餐餐都要有,因为他喜欢。
她离家去上学,不过十七岁,一个女孩子第一次出远门,没有家人去送她。
她从没笑过。从没哭过。从没流露丁点难过或忧伤。除了那一次,他无意中惟一撞见的那一次,背着人,背着所有人,在楼道里静静流泪静静地哭。
……
回忆一经启动,就如开闸洪水再难关闭。此后经年,他常常不由自主想起她,想起她时,心微痛。
他想过给她写信,想过去看她,想过给她寄些钱,想过打电话到她寝室问问她近来如何。
可疏离一旦成为习惯,想打破竟是那么难。
去过两次哈尔滨开会,会议间隙他找到她学校,站在校门外面很久很久,也终是没有进去。
他怕他一去,她又会像只被惊吓的小动物般,瑟缩发抖地望着他。
曾经每次看到她那副样子,他就不耐烦,他又没有凶她,她为什么要怕他?却在多年之后终于明白,她怕的不仅仅是他,她怕的还有他身后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他的,那个世界厌弃她。
明白之后,他更怕吓着她。即使后来知系她回到了滨城,单位老总还是他的高中好友,他也没有去找过她看过她。
他只是悄悄打听她,知道她一直租住一间小房子,拚命工作,疯狂考证,没有恋爱,没有成家。
十年时间,忘不掉过往的岂止是她……
而十年后再见,面对她骤然惊恐眼神,畏缩一如从前,他很想像一个兄长,一个哥哥,嘘嘘寒问问暖,跟她好好吃一顿饭,聊聊天,让她放松下来,别再怕他,包括让她知道,他一直在关注她,她的工作,她的生活,也记得她饮食上的忌讳……可是他,还是伤到她。
十年后再见,她每一颗无声滚落泪水,都似砸着他的心……
给予亲人温暖与关爱,也是需要学习的吧。
他一向不会。他错过了机会。
菜一道道上来,精美得仿似不准备给人吃只供人观赏。
楚谭见海末没有一点动筷的意思,拿起筷子递给她,“尝尝。”心里想的是说得温和些,话出口效果严拧,自己听着都觉冷淡,略觉懊恼尴尬,面上却丝毫未动。
海末接过筷子,神情比他口气,更冷淡。
包里手机响,海末放下筷子拉开包翻出手机,来电显示:乙2C。是解放。工程伊始,她就跟所有乙方负责人互留了电话,她留了姓氏给他们,他们的名字分别用工程号段代替。电话留完,别的二包甚至大乙屁大点事能给她打十几通电话,有的没的胡搅蛮缠一气,有时甚至发一些半荤不黄短信息给她,可解放从来没打过她电话也没给她发过无聊短信息,即使她去北京前两人为了工程赔付几乎磨破嘴皮子。
这么晚,工地难道出事了?
急急按下接听键,未等她习惯性道“你好”,解放已然道,“海工,我解放,你在哪儿?”
“你好。什么事?”几个字出口才发现,刚刚不过哭了那么一小会儿,嗓子竟哑了。是用太力麽,还是太疼痛?
“嗓子怎么了?病又重了?”解放耳朵真灵,不过一句话,就听出了异样。
海末不由心里一暖,陌路有时尤甚亲人。瞥一眼楚谭,站起身,对伊洋道,“我去接个电话。”走出厅侧边门。
她出去后,伊洋看着楚谭,怨意愈深,“你非得把她弄哭非得要她难过才痛快吗?你们十年没见了!!”
楚谭眉微蹙,指腹轻划茶盏边缘,半晌道,“我不知道该怎样关心她……”
“你何尝懂得关心——任何人。”伊洋幽幽苦笑。
楚谭抬眸望住她,“洋洋,我们也很久没见了。你一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