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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岁的玻璃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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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一件事情,给不同的人面对总是不同。如果说海末是以静制动,伊洋就是以动制动:机遇来时,能迅速捕捉、判断,先把最坏一面想到头,继尔想方设法向好的方面努力,出手并抓住。
伊洋能有今天成就,与这一处事惯性不无关系。
便拿海末生病来说,海末当然不是娇气的人,哪有娇气的人病了还坚持工作,但也绝不会想到去做头发。伊洋的想法则是,反正难受北受的也干不了什么活,又不肯躺下休息,不如出去拾掇拾掇自己,精神精神。
又振振有词游说海末,“你整日在工地戴安全帽,头发压得扁扁的,一摘帽子好丑。去烫一下,绾起来再戴安全帽,甭管戴多久摘掉时头发也不会很难看。”手指点着海末鼻尖,“摇什么头!难不成你要赖在床上哼哼唧唧泡病号?就当洗头了!”不由分说去挑了身衣服,让海末换掉工作服,拉了就走。
头发烫完,果然女人都是爱美的,低烧下海末肌骨仍痛心情却好了很多,侧身镜前左看右看,美发会馆灯光热烈,照着这一头漫卷长发,既似夕霞映照的海面波涛潋滟,又似海面下牵缠摇曳的珊瑚草。
“好看吧?”伊洋得意洋洋问,“听我的没错吧?”
海末喜孜孜笑着用力点头,“好看!”这么多年过去,那么多人事皆非,只有她的笑在伊洋眼中从没变过,尽管她最惯常姿态是缩起肩膀缩进角落很少开怀畅笑,然而只要她笑,就能一扫悭畏笑得像个傻妞儿。
看着海末不变的笑容,伊洋忽觉几分黯然,是真的老了吗,清汤挂面的直发已略有强充青葱的矫情,烫发竟还要来得年轻一点。那一点点风情与妩媚,果是适合这个年纪的女子罢。可是她们的风情与妩媚,又绽放给谁看……
海末浑然不觉,照罢镜好学生一样认真聆听美发师交待四十八小时内最好不要洗头发,若平时没有很多时间打理,顶好也不要用梳子梳头发,洗发时就着护发膏手指梳梳顺就好,稍干后再用一点弹力素固定一下。说着示意小工递过一瓶弹力素,舌灿生花地介绍这是最好的美发品牌,用伊小姐的VIP会员卡打完折才两百八十块钱。
海末接过那瓶280ml的弹力素,上面只有日文,牌子都看不懂,不由犹豫,280ml两百八十块钱,1ml一块钱呐,真有那么好麽。伊洋一边悠悠道,“装起来吧。结账。”
从美发会馆出来,坐进伊洋的车里,海末问刚刚连修剪再烫发一共多少钱。她对花钱做头发一点概念都没有。一头直发从小长到大,从不打理,任其疯长,长至及腰就自己动手拿剪刀剪短些许,发梢参差不齐也没关系,反正又不给谁看,反正长一长就不那么别扭了。
伊洋扫她一眼,“一会吃饭你请,就两清了。”
“好!”
“也不问问我要吃什么就说好!万一我要吃满汉全席呢?!”伊洋斜睨她淡淡笑道。
“我带信用卡了。”
一副老实巴交样子险险没让伊洋“噗”出来。
车上环城高速,不疾不徐驶离市区,初秋晚七点乌蒙蒙将黯未黯夜色下贯穿滨城的滨江,静水深流。海末隔车窗俯头看着,这条江她自小看大,总是无从喜欢。滨江太静,不像凌海那般波澜壮阔,大开大阖处似有无尽可能。也不清澈,永远浑沌沌即使是在最晴好的日子。如果滨江能像诗里所云春来江水绿如蓝,海末想,她或许也会喜欢滨江。
她喜欢清澈,就像,喜欢江湛的眼睛一样。
车载MP3放着周杰伦的歌:以父之名,夜的第七章,半岛铁盒,霍元甲,止战之殇……她和伊洋都喜欢周董,尤其是周董的rap。看似热闹的配乐与弦律,间有清澈童声或华丽的花腔女高音,喧嚷繁复中的浅吟轻唱犹如身置狂欢人群中的静寂与萧索,曲曲声声仿佛长着手脚捆束抱缚将人带至水深处,不复上升。唱词听不清楚没关系,唱词无非小蝌蚪下的附属,打动她们的从来都是那些弦律,那些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弦律。虽然全世界的FANS看到周董都要尖叫,可伊洋和海末固执地认为周董定是寂寞的,喧吵曲调,音符下流淌的是无尽忧伤。
就像心愈荒凉,往往笑得就愈大声。
两人静静听着,谁也没有说话。流年里沉淀的过往,在周董语焉不详的字句间翻转浮沉。
下高速后拐进一条小路,大红灯笼错落高挂映出半公里彤彤喜意。路的尽头,一幢仿古小楼临江而立,重檐歇山顶,苏式鸳鸯厅,雕梁画栋下一名古装女子正素手调筝,颇有几分“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掐玉筝”之境。檐下黑匾,烫金隶书苍劲有力:江月小筑。
海末仅看一眼就知道这里一定很贵,这小楼造价绝不会廉于一栋小高层,况还有人弹筝。却不惙惙。开销上她确乎极简至克扣,但不表示对朋友吝啬,她既能为跟进苏苏家别墅拒单休假,到大手笔的地方请伊洋吃一顿饭,也没什么。钱之于她固然重要,尚不至患得患失。
许是过了用餐高峰时段,又或是这里档次太高,大厅里一张张根雕餐台疏落落坐了不到六成食客。随便挑了张餐台,伊洋才不介意是僻静角落还是大厅正中,美女嘛,自是要供人观瞻滴。
落座后伊洋对海末促狭一笑,“这里环境还行吧?早就听说这里很好,一直米舍得钱来吃,今儿个海工请客,我就偿一下许久以来的心愿。”
海末笑得一脸豪气,“随便点!千万别客气!”也只有跟伊洋在一起,她才会如此放松。
“那我就专点前三页!”伊洋玩笑道,接过服务生递至的餐牌,还没翻开,眼睛定在前方某处,笑意突凝。
海末讶异,伊洋很少这样,下意识回头瞬间,也呆住。
视线中一个中年男子款款而近,仪表端严如身上笔挺西装,眉目间是不事张扬的稳沉自觉。走至近前,仿佛于海末的慌惧毫无所觉,不请自坐在餐台另一侧,“好久不见。”淡淡笑容说不上是亲近还是疏远,盯住海末静看半晌,又转头对伊洋道,“洋洋比以前更漂亮了。”
伊洋到底处事老练,凝止笑意霎那恢复,“这么巧。”眼睛转了转,看看四周,“跟同事来的还是跟朋友?”
“同事。”
“刚来还是正吃着呢?”
“嗯,刚吃完。”洒落神情一如既往。
他是海末的哥哥。
海末考上大学临行前最后一夜住在伊洋家,全部行李只得一只旅行包。火车票收在书包里,惶恐更胜期待。
十七岁的女孩即将远行,全无半点出门经验,可是没有家人送她。她不用他们送。他们也乐得轻省,甚至连提都没有提。
有什么好送的呢?哥哥自小到大就没让大人操过半点心,妹妹自然要以哥哥为榜样。
他们一向拿他们做比较。她总是被比掉的那一个。
伊妈妈拉开旅行包,简简单单几身替换衣物,最厚的御寒服是一件薄棉夹袄。
“哈尔滨呐!”伊妈妈顿足,“最冷时零下三十几度呐,这么一件衣服抵什么事!”翻箱倒柜找出母女俩全部冬装,旅行包塞不下又把伊洋的包给了海末,让海末无论如何都带着,如果还不够,就到哈尔滨再买。衣服塞完伊妈妈又去煮茶叶蛋,包巴蛸馅的蒸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茶叶蛋能滚出好运气,出门前这些好彩头,伊妈妈样样都不落。
海末咬唇看着伊妈妈忙活,伊洋那边已泪如雨下。滨城女孩出名的恋家,有江有海山美水美,这么人杰地灵的地方外面再好也不及家好,大学是能不出去念就不出去念,只有海末填志愿时选的全部是外地高校。
生命中总有一些事情我们无可选择,比如出身、父母、亲人,身体里无法抽离的血液是生而注定的宿命将彼此紧紧牵联,一辈子不往来也断不了血缘。
如此,惟有逃离。
小学四年级开始,海末憋足劲用功学习为的只是有一天能够逃离,逃离开那个家,逃离开滨城,愈远愈好。
不是恨,只是怕。
她怕那个家,怕那个家里的所有人,父亲,哥哥,还有那个她一直恭恭敬敬称为“母亲”的女人。
多离谱,那个女人在海末八岁时闯入她的生活,却不是父亲的继任妻子,是父亲的元配。
哥哥也不是拖油瓶,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随母姓,叫楚谭。
哥哥很小时就被“母亲”带到国外。父亲等来等去等到不耐提出离婚,随即娶了海末的妈妈。然后突然有一天,海末的妈妈为、了、爱、情离开父亲,跟另一个男人远走他乡。与哥哥“母亲”不同的是,她的妈妈没有带走她,而是扔下七岁的她,音信杳无,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她。
妈妈走后,父亲一度做出一副勉为其难曾经沧海的姿态,被同事亲好拉着去相亲。那些被父亲带回家的阿姨,看见小海末都暖暖笑出一脸慈爱,夸她漂亮夸她乖巧,夸她洋娃娃一样可爱。小海末不见得喜欢她们,但也不怕她们,她只是在沉默中等着看这些阿姨哪一个会正式进入她和父亲的生活。
如是一年,那些阿姨不再出现,出现的是她愿意不愿意也必须尊称的“母亲”。她没的选择,所有人都要八岁的她叫那个女人作“母亲”。而在她与“母亲”之间有她的哥哥,她和哥哥体内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缘令她无法绕过这个女人,无法绕过“母亲”二字。
元配“母亲”回归,且是海归,作风难免硬朗骄矜,自幼国外长大讲一口地道英语的儿子亦是她的底气和王牌。
中国人终归看重血缘,何况“母亲”当年出国只是为了学业和事业,不是为了男人,如今回来报效祖国,又肯再续前缘,儿子还这样优秀,父亲当然喜慰不尽。
不仅父亲喜慰不尽,爷爷奶奶家所有人也喜慰不尽。姑姑叔叔赶着叫“母亲”大嫂,热络神情如重逢失散多年的亲人。也是在那个时候,小海末才发现,在她妈妈没走之前,姑姑叔叔对她妈妈的称呼,一直是礼貌客气的“小嫂子”。
多像旧时代的家庭呵。若按旧时代家庭的说法,这个“母亲”好不好算她的大娘;这个哥哥,好不好算嫡出;而她,好不好算庶出?
——这世界还可怎样颠覆?
爷爷奶奶眼里自此只有长孙,姑姑叔叔也不再带小海末出去玩,父亲看见哥哥就眉花眼笑,浑忘了他还有一个女儿,“母亲”对海末谈不上不好,只是漠然。
每天四口人餐桌上,父亲对“母亲”言笑晏晏一脸想弥补什么似的讨好;问起哥哥新当任学生会主席有什么感想,语气是父亲对儿子的亲切随意;对海末,则是对外人一般的疏离。
哥哥比海末大八岁,十六岁少年品学兼优英姿俊朗,对海末不冷不热,绝少理她,偶尔看一眼海末正做的作业,海末明明会做的题也慌得寻不到半点思路。哥哥也不说什么,秀逸眼眉掩一抹少年罕见的峻邃,静静走开,神色疏淡。
逢年过节,“母亲”也给海末买新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部是最好的品牌童装,尔后展示自己贤良淑德一般带海末和哥哥去走亲访友。
爷爷奶奶家尚好些,再不待见她也是亲人。“母亲”的娘家才可怕,滨城世家,架子足气势大,海末一一问好后,哥哥姨舅家的孩子们开始为难她,拿她当三四岁人来疯好哄逗着玩的小屁孩子,迫她给一家子人唱歌跳舞。她不肯,父亲就在一边呵斥她不懂事、没礼数、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
“母亲”一边好整以暇微微笑。哥哥从来不帮她。
退无可退中不小心碰倒一只相架,相架掉在地上没有坏,满屋子人也没说什么,他们只是齐齐看着她,看得她小小年纪已开始祈盼:死好了,不如死好了。
她太碍眼,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父亲和爷爷奶奶家,生她的那个女人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们海家。
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母亲”和“母亲”的娘家,她是她父亲耐不住寂寞抛妻弃子再婚另娶永难抹煞的铁证如山。
她的存在,令她父亲在“母亲”面前永远矮着一截。
她的存在,是海、楚两家人全体的忍受和无奈。
——她的处境还能怎样尴尬?
十四岁初潮,生理课上老师虽有讲过,她还是慌张得不知所措。没有零用钱去买卫生巾。“母亲”从不给她零用钱:家里什么都有,学费书费该缴的也都缴完了,女孩子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父亲厌了她,也不给她零用钱。又不敢擅自去主卧卫生间翻找“母亲”的卫生巾。
慌里慌张去敲对面伊洋家的门,是伊洋找出自己的底裤给她换上,是伊妈妈教她怎样使用卫生巾。
从伊家出来,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之际,海末听见伊妈妈低声叹,“真是做孽啊……”
那一刻,海末流了她这一生最狠最汹涌的一次眼泪。
——成长这么长,一眼望不到边,她才十四岁,她该怎么办?
她有那么多的亲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叔叔姑姑以及“母亲”的娘家人,她有那么多的亲人,置身其中却如同孤儿。
那以后她开始跟父亲要零用钱。她要买卫生巾。她试过用卫巾纸,漏得裤子上都是血。所以不管父亲多厌她,她只能假装看不见,背着“母亲”问父亲要零用钱。
那是她第一次有了一点点钱,她买最便宜的卫生巾,省下的钱坐公车或坐渡轮去看外婆。
外婆,妈妈走后她一直没有再见过。父亲不带她去看。如果她还有亲情意义上的血亲,那就是外婆。
父亲家在城北,外婆家在城南,横穿滨城隔着阔广的滨江来来去去要三个多小时。不是不知道坐跨江索道会快一些,可跨江索道的票要贵好多,她买不起。又没有很多时间。要隔很久她才敢撒一次谎借口学校有事偷偷去看一次外婆。
七岁到十四岁,七年时间,她由小女孩子长成豆蔻少女,身量拔高眉目没变,只是苍白瘦削。江湛说她是他所见惟一不是路痴的女孩。是的,她不是路痴,多亏她不是路痴,她才能在七年之后凭幼时记忆找到外婆家。
敲开门的霎那外婆几乎认不出她,待她轻轻叫声“外婆”后外婆几疑是梦,醒过神抱住她老泪纵横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问她过得好不好,她说好。又问她父亲有没有再婚,她说嗯。再问她“那女子”打不打她骂不骂她给不给她脸色看,她说不。
她能说什么?她来看外婆不是来诉苦,她只是想找一个亲人暖暖她的心。十四岁的玻璃心。
她甚至从没问过外婆关于她妈妈的任何事:走后这么多年有没有回来过,回来时有没有提过她。她的玻璃心,十四岁就已碎了老了硬了呵。
每次从外婆家出来,外婆都要拉着她手哭,边哭边骂她妈妈“那个挨千刀的小□□为了男人连自己女儿都不要……”。她咬牙死忍着,告诉自己不能哭。
她不能哭。她怕她一哭就再也走不出外婆家的门。她怕她一哭,就再也收不住。
忍哭用掉她所有的力气,连恨她妈妈的力气都没有。
她不恨,从来不恨,不恨自己的妈妈,不恨那个让她无比畏惧的家,不恨那一大家子漠视她的亲人。
她没有力气恨,她的力气都用来忍耐,像他们忍耐她一样忍耐自己无法掌控的生活,忍耐哭泣,忍耐成长;并努力学习,藉以挣脱。
挣脱后,她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挣脱后,她只在大一刚入学时用过那个家的钱。最后一次。
直到大学毕业,她都没有回滨城。她要留钱缴学费,留钱过活。她挣命一样奔波在哈尔滨,不论寒暑假,即使是春节。
哈尔滨极度深寒的大年夜,她一个人呆在空空荡荡的学生宿舍,在别人的喜庆团圆中,给小公司画图,想念伊洋伊妈妈,想念外婆。
如果没有外婆,没有伊洋和伊妈妈牵着她,她毕业后绝不会再回到滨城。
如果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必须有一条根证明自己的出处与存在,她的根是外婆和伊洋伊妈妈。
可是外婆现在不在了。她只剩了伊洋伊妈妈。
——她的人生还可怎样荒芜?
此刻,她畏畏缩缩看着他,像只受惊的小兽。这是她的哥哥,他们体内流着二分之一相同的血,他们甚至长着好相似的眼眉轮廓。
服务生新添的茶放在根雕餐台上在他们之间热汽氤氲,他们之间隔的岂止是这氤氲热汽。
刚刚的寒暄回荡耳际,【好久不见】。是啊,好久不见。十年。整整十年。
十年间能改变那么多人与事,十年间能忘掉那么多人与事,却独独改变不了他们的血缘,亦独独忘不掉十年前的伤害。
和畏惧。
十年了,为什么十年了她还是怕他?怕他凝视她的峻邃眼神带着研判与打量,似在置疑她的身份,拒绝承认,满是淡漠。
哥哥,这么优秀的哥哥,海末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好自卑,如果说她的存在碍了他的眼,他的存在就是提醒她,她有多碍眼。
而十年时间过,二十七岁的她青春将逝,他却比十年前更有魅力更丰姿俊逸。
——她在他面前,是不是这一生都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