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说，又从何说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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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伊洋花店时，伊洋正在教一名女孩子插花篮。女孩子面生，素未见过，海末不禁多看了两眼：略带婴儿肥的一张脸，五官毫不出色，但一双眼眸，随便盯看一朵花一茎叶都带着小奶猫一样的新奇，是只有不谙世事小女孩子才会有的眼神。
看得海末不由喟叹。
年纪渐长，海末愈来愈觉岁月辗过的痕迹其实并非在身体发肤。现代都市女子大都注重保养，外用护肤品，内服保健品，再霸道些还可以做手术，切眉拉皮去眼袋……各色名目总可留得青春几许。瞒不住人的，是那双双对对世事历练的眼神。回望十年前旧照，不修饰眼眉天地初启般懵懂，尔后在圹垠尘虐的荒白世界无可挡拦地逐年乖离，日日对镜无所觉，拿出前后相片对照着看，区别立现。你你你我我我她她她，概莫能外。
如此，竟想起江湛。缘何他一双眼瞳仍能孩童般清透？自己在他眼中，不知又沧桑几何……
默默在伊洋电脑桌前落座，电脑开着，屏保一如既往是伊洋靓照，尺寸拉伸至最大间隔八秒张张缓慢替换，幅幅精彩。伊洋真美。
“吃饭没？”花团锦簇中伊洋抬起头，太熟稔神情是不拘礼的平淡。手里不停，小剪刀咔嚓咔嚓在修一枝鸢尾，“没想到你来这么早，不然就给你留饭了。”
“吃了。”海末声音亦淡淡的，透着无精打采和疲惫。
“难得见一面，难得这么早来一回，竟摆这样一张苦瓜脸给我看，真有你的！”伊洋恨恨斥出一抹心痛，“早告诉你休息一晚再回来，现在知道累了？去，到里间躺一会！”
海末摇摇头，包里拿出解放所包工程的图纸，“用一下你电脑。”
手尚没摸到鼠标，伊洋责怪又起，“顶烦你这样！不舒服还撑着。这么拚命给谁看？累倒了难受还不是自己扛！”
海末扯一丝淡笑，“你还不是一样。倒来说我。”
伊洋不再言语。落剪愈用力，红唇气哼哼嘟几分爱娇。
大学里伊洋念的是园艺绿化，毕业后在林业局坐了几个月班，受不了事业单位人浮于世日日闲扯，又一向不懂伏低做小观人眼色，人靓偏还好打扮，女同事由此视她为眼中钉，男同事拿她当小三人选，暗箭嗖嗖不断口水绵绵不绝，亦非是真怕了他们，只是刚毕业哪个不是心高气傲豪情满涨，破单位恋无可恋只得“消磨”二字，遂一咬牙辞职开了花店。
起初只小小不足十平店面，请不起帮工全部自己干，上货，修剪，插花，送货，由零售干起，慢慢谈得一些会议鲜花租摆；及至跟几家婚庆公司联手，举凡结婚典礼用花俱由她承揽，终是立住脚。
随后贷款在城郊买地盖花窖。到底科班出身，没有条件培育新品种，种种玫瑰百合还是不在话下，自家店里用一些，余下批发给滨城花店。市区到郊区来去两小时，运费上的优势是长途空运比不了的，且新鲜，渐渐滨城鲜花市场的玫瑰百合全部被她垄断。
换作寻常女子，到此地步也就知足收手，伊洋不，她对自己有把握的事情向来胆大心细。花窖地皮贷款刚还完，她就把花窖作为不动产押给银行再次贷款，尤嫌不足，又游说伊妈妈把两处房产都拿去银行做了抵押，再买地，再盖窖，种植规模扩大后，滨城周边小城的玫瑰百合批发也被她蚕食般垄断。
那时节滨城郊区不似今日这样开发得如火如荼，地皮很贱，不过几年时间翻了三番都不止。批发鲜花挣的反倒成了小钱。所以伊洋啊伊洋，正经八百小富婆一只啊。可曾经那一份破釜沉舟辛苦忧惧，岂非也是“拚命”二字换得？
“天道酬勤”当然不是绝对，但付出就比不付出强，差别只在多与寡。——除了爱情。
新建得Excel表，海末摊开图纸，一个一个输入数据。做工程预算定额计算规则记得熟固然重要，现场经验更不能少，解放这个工程海末全程跟进到现在，各部细节都有谱，其实毋须怎么费力，却就是静不下心。总有一个小小意念在心底挣扎，想点开CSE论坛，哪怕不发帖，也想去转转。
一只花篮插完，伊洋交待那女孩子照样再做一只。去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坐在海末身边，“试后并发症提前了？”伊洋问。这个名词是伊洋的发明，倒也贴切。
海末点点头。
伊洋叹口气，“晚上别出去吃了。随便对付一口。看你那样儿我就难受。倒胃口！”
海末一边输数据一边笑，“这么没耐心，还说老了要住在一起互相照顾。我看只能是我照顾你。我可不敢指望你。”
伊洋笑，“是啊是啊，你要是照顾不动我，我就挥拐杖把你轰出去。”
“洋洋……”低唤挣出，虚软脆弱令海末自己都一怔，似隐无穷委屈在其中。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场邂逅，一场没有前因更谈不上后果的邂逅，何至于就乱了方寸。
“怎么了？”伊洋问。探一探海末额角，热度灼手不由吃一惊，“烧得这么厉害，吃药了没？”
“吃的消炎药。”
“你刚刚想说什么？”伊洋起身去里间找药，扬声问海末。
海末敛了敛心绪，“我给阿姨和你们带了点小东西。”拉开包，一样一样翻出。她一向不会选礼物，她根本就很少买东西，看到一款亮橙色手环，说是韩国的品牌，品牌不品牌的她也不懂，只是觉得很漂亮，就买了三只，一人一只，喜不喜欢戴不戴权当一份心意。都是经济独立的女子，相处到最后，就是一份心意最珍贵。衣饰方面谁难道还缺什么。
送伊妈妈的就颇费了些心思。伊妈妈过得四十五岁丝巾几乎不离颈，说是有颈纹，不好看，日日嚷着要去做掉做掉，拖到现在也终是不敢。海末每次出门给伊妈妈选的礼物大都是丝巾，这次是一条珠白底色淡藕环点丝方巾，专柜小姐说多买一枚丝巾扣可打八折，海末就又挑了一枚紫晶丝巾扣，整好配伊妈妈新买的那件浅紫风衣。
伊洋找到药出来，看见桌上堆的小礼物，“又乱花钱！”嘴里斥着，放下水和药，拿起丝巾盒就要拆包装，海末笑着按住她手，“这是给阿姨的。你不许拆。”
“谁稀罕！”伊洋撇嘴一笑，扔下丝巾盒，水和药推至海末面前。“喏，退烧药。烧这么厉害也不知道吃药，脑子烧坏了看你以后怎么考证！”
海末拈起药，合水吞下。
伊洋随手捡了只手环戴上，左看右看，刻意做出几分陶醉嬉笑道，“也只有我的柔荑，方能显出这手环的美丽吧……”
“臭美吧你就！”海末失笑。
“多喝点水！”伊洋叮嘱。见海末听话地把一杯水都喝掉，笑着问，“够体贴吧？以后表再说老了以后不敢指望我了啊！”
这是她们的小约定。若这一生都单身，老了就相偕相伴，请一个全职保姆照料饮食起居，四个人每天吹吹海风晒晒太阳打打小麻将。
说这话时苏苏问，如果剩三只呢？
伊洋道，斗地主！
苏苏又问，剩两只呢？
嫣然道，围棋象棋五子棋！
苏苏再问，剩一只呢？
伊洋和嫣然齐声道，苏苏你讨打啊？！
苏苏噤声。
海末却吱声了：真的，可是如果只剩一只怎么办呢？
如果只剩一只怎么办呢？
不太老的时候还好说，自己总能照顾自己，吃得香睡得好，糊里糊涂什么也不大去想。那么多事情等着去做，那么多好玩的能打发时间，实在无聊去做做瑜珈都能杀半天时间，有奔头有冲劲，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想东想西。即便想，想一会子也就抛诸脑后该干吗干吗。
可是老了以后呢？吃饭不香了，觉睡不安稳了，瑜珈也做不动了，没有亲人，没有子女，昔日密友各享天伦，偶尔打个电话都算长情，生病没有人探望，大年夜吃饺子也只得自己，那时节，又该如何消遣？
女人的年纪真是五年一个坎。二十岁时觉得二十五岁好老，然而不过倏忽之间二十五岁就到了。小焦燥后安慰自己，才二十五，离用熟龄肌护肤品还早着呢。
可二十五岁以后的日子好像长了小翅膀，刷刷刷一年，刷刷刷又是一年，眼见着身边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子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对未来的担忧开始不可遏止地一点点浮出水面。——是缘于女人的天性麽，对所谓承诺、爱情、婚姻、男人再置疑，也不由自主渴望。
二十七岁了呵，怎么一转眼就二十七岁了呢？想想二十五岁之前，她们几只何曾设想过晚年。却在二十五岁之后，半开玩笑间屡屡提起。
人从本质上讲是孤独的，形式上却害怕寂寞。现在这四只名花都无主，想怎么腻歪怎么腻歪，情人节凑在一起过，光棍节也凑在一起过，心情好或不好都可以凑在一起。一旦有一只嫁了，另一只随后也嫁了，再一只也嫁了，剩下那一只若就是嫁不掉，怎么办？
说来说去，两个人抑或一群人的寂寞终是好过一个人的孤独。
剩女剩女，若能在对的时间遇到那个对的人，若能摒绝内心深处对婚姻的恐惧，甚至若能有勇气随便找个人对付着过，有几个愿意做剩女？
抑或二十七岁也算不得剩女吧。只是二十七岁以后，离真正步入剩女行列，实在是愈来愈近。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不是如果没有前者，就只剩了似水流年……
思念真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没有它时，对于生活，对于自己，对于未来，海末一直没有想太多，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好，却在此刻，伊洋随口一句说笑，勾起心底无限失落和惊惶。
好想跟伊洋说说啊。说说那个人，说说此次在北京的邂逅。
说说，是不是就能舒服一点，好受一点……
“末末，你怎么了？”察觉到海末神色中的异样，伊洋问，“遇到什么不痛快了么？”
按捺住想倾吐的欲望，海末轻声道，“没有。就是有点累。”叹息水泡一样咕嘟咕嘟串串升起，尚未至喉，就沉落心海。
没有人可以真正体会另一个人的伤口与落寂。说，又从何说起……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说，又从何说起……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