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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都是革命同志,必须地! ...

  •   海末上次来找解放磨嘴皮子时,解放还客气几句,比如“海工你坐啊”、“海工您老一直这么站着不累啊”,“海工你确定你不坐吗”,这次是一句客气话没有。
      进门“咣”一声扔下工地上捡回来的安全帽,开了两瓶矿泉水饮料,咕嘟咕嘟一气儿倒在“热得快”里,按下开关烧上水后,又转身在水盆里绞了条湿毛巾擦起脸。那毛巾那颜色,不提也罢。
      这一副不拿海末当外人的样子,仿佛她是不需要招待不需要客套的熟朋友,令海末很是放松,没有以往与男人独处时的局促或紧张,没用他让,自己就把自己搁椅子里了。

      与所有乙方办公室比,解放这间彩钢板房临时搭建的办公室其杂乱程度不遑多让。
      临窗放着一张行军床,床上卷一条勉强能看出本色的旧毛毯,床单则完全看不出本色为何;床头枕边团着几只明显不是一双的脏袜子;办公桌上堆着图纸、预算表、施工计划、计算器,和一只巨大的旅行水杯;满地空饮料瓶和泥块。
      四处打量完,海末视线落在摊开的预算表上,完全是一种下意识行为,不由自主就看了进去,才看了两项,眉头微蹙,摸过一旁的计算器,“啪哒啪哒”算了起来。
      解放擦完脸,毛巾随手丢水盆里,歪坐在床上,看着她,没说话。

      “这预算是哪儿做的?”算了几项后,海末在打印纸页角找了找,没找到单位标签,问解放。
      “我挂靠的那家建筑公司给做的。”解放长长伸个懒腰,摘掉安全帽,扑撸扑撸头发,头发又浓又密,像这屋子一样凌乱不堪,像他的人一样桀骜不驯。
      “这预算做的出入太大。”海末翻到下一页,挑了几项继续算。
      “差多少?”解放问。
      海末在工作服口袋里抽出笔,把算好的数值一一标在预算表边页上,对照着看了看,“一般而言,3~5%以内都算准确……可能做这预算的人对结构形式、细部构造不太熟悉,图纸也看得不够仔细……嗯,我给你重做一个吧。”
      “我这都干一半儿了,你重做的话,按多少比例收费?先期干的那些算不算在收费额度内?”解放声音懒懒的,带一点点调侃。刚擦过的脸不见了泥痕污渍,看上去清爽不少。狭长眼眸微眯,像一只吃饱犯困的狐狸。
      海末眼睛盯着预算表,手指按着计算器,头都没抬,“我不要钱。”
      解放调侃意味愈甚,“您老用公司的软件白给我算,不违反您老的行事原则麽?”
      海末这才抬起头,“我不用公司的软件算。我用Excel制表,自己算。”看着解放眼神中的疑惑,耐心解释道,“做预算不用软件也可以的。以前没有软件时难道就不做预算了?只要把定额计算规则记熟,然后根据不同的工程做出不同的Excel表,再输入基本数据。比如你这个工程,计算房间工程量时,只需要输入内墙净长线、门窗尺寸、房间净高就可以自动计算出内墙涂料、地面、天花的工程量……”
      掀眉大概是解放的习惯表情,听到这里他又是右眉一掀,“您老到底管什么的?除了监理兼安全,还有给排水,预算你也管?”
      “我不管预算,不过,多少懂点。”海末静静道,没有一点炫耀。
      “小强!”解放胳臂垫着后颈倚在床头,浑不吝的口气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弄,“只是自己算,岂不是很麻烦?”
      “不麻烦。工程预算其实就是一个大熟练,做熟了就好了。而且,麻烦总比花冤枉钱好。”
      “海工,您老是大甲的权益代表,为了几万块的赔付费跟我寸步不让地磨了半天,怕吃人嘴短请你吃饭都不肯赏脸,现在要免费帮我重做预算……”解放颇有兴味地看着她,唇微卷,尖白犬齿一闪一闪,“这可不像您老的作风啊!”
      海末并不介意解放语气中的揶揄,“那不一样的。大甲有大甲的立场,所以我跟你争那几万块的赔付费。但不表示我知道你方预算有误,就可以不管。不论是哪一方的利益,都不应该被虚掷,这跟我代表哪一方没有关系。”回望解放的眼眸清澈得像个孩子,那么落力地认真,没有一丝成人世界的狡狯。
      解放敛起揶讽笑意,突然问,“带药了么?”
      海末的反应向来只在与工作有关的事情上快,论及己身总是慢半拍,怔了一下,才道,“我早上吃过药了。”

      “热得快”开关弹起,解放也从床上弹起,在办公桌最下一层抽屉找出一只纸杯,倒上水,放在海末面前。
      “快开饭了。中午在这儿吃吧。菜再怎么不好,也比你天天吃的那破盒饭强。”挥手示意海末闪开一点,拉开办公桌中间横抽屉唏哩哗啦翻着。横抽屉里乱七八糟,创可贴,记事簿,圆珠笔,卷尺,长尺,十字螺丝刀,一字螺丝刀,扭力螺丝刀,开口扳手,固定扳手,打火机……什么都有。
      海末看着这乱七八糟的抽屉,暗暗纳闷:他怎么知道她天天吃盒饭?
      解放侧眸瞥着她,“每天中午卖盒饭的手推车一来,你就一路小跑冲过去,买一份最便宜的全素盒饭,然后猫你那小车里吃。有时候出来晚了,卖盒饭的要走,你就边跑边喊‘盒饭盒饭’……有这事儿吧?”
      海末不由失笑,“你怎么知道?”
      解放也笑,“我手下那帮工人说的。他们为此还送你一绰号,叫‘盒粉’。怎么样,贴切吧?”黠谑眼神似在期待海末恼羞成怒的反应。
      没想到海末丝毫没有着恼,反而问他,“‘河粉’?什么意思?盒饭里没有河粉啊……”正经好奇语气令解放颇觉意外。眯起眼睛盯住她看了两秒,淡淡一笑,“就是盒饭滴忠实粉丝的意思。”
      海末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不过是性格内向,绝非那种小性儿女子,动辄撒娇撒痴小题大做,只要玩笑开得不猥琐,绰号起得不下流,她都能一笑置之。

      彩钢板房窗口这时探进一脑袋,也戴着安全帽,“解头儿,开饭了,你在哪儿吃?”
      解放扭头答,“给我打过来。多打点,我这有客。”
      那人笑,边笑边打量海末,见海末一身工地上装束,“哟,解头儿,咱队新来的啊?带食堂跟大伙儿一起吃呗,给大伙儿认识认识,咱队还没女的呢!什么什么丛中一点红啊……”
      解放笑斥,“少它吗啰嗦!快去给老子打饭!老子早上就米吃饭,饿死了!”
      那人又笑,“解头儿你不讲究,咱队好不容易来个女的,你不让咱们认识,自个儿招待……”
      解放不待那人废话完,言简意赅打断,“滚之!”
      那人嘻嘻哈哈去了。
      海末平静地坐着。工地上这帮糙男人,几年下来她早见惯不怪,甭说江湖草莽般的乙方大都这副德性,便是好算正规军的大甲,说笑起来也经常满口粗话。
      男人充斥的环境,大抵都是如此吧,若计较,哪里计较得过来。只要不过分就好。

      解放扫她一眼,见她没什么不快,埋头又翻起那不知该定义为百宝箱还是杂物箱的大抽屉,倾坐桌角的身子距海末不过尺许。海末站起来,走到一边看墙上挂的安全生产规则。
      “嘿,找着了!”唏哩哗啦又找半天,解放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了,原来是一联阿莫西林。“一会吃完饭吃药啊。”边说边仔细看着药联上标注的有效日期,唇廓分明的嘴抿几许认真。
      这个粗线条的男人,这份粗粗拉拉的细心,虽然海末一向不贪图人照顾,但不表示得人照顾不感动,“谢谢你。”海末轻声道。对解放之前的芥蒂与厌恶,在听过他那魔笛般的口哨后就已消除大半,至此,冰释云散。
      “谢嘛?!”解放信手把药扔桌上,大大咧咧道,“都是革命同志,必须地!”

      被解放支去打饭的工人这时进来,身后还跟了两头,人手两只大饭缸,脸上一副来看“什么什么丛中一点红”的架势。眼里瞄着海末,口里对解放笑,“解头儿,给咱介绍介绍呗,以后就一起干活了,不能连人家叫啥都不知道挖?!”
      “什么一起干活?想得美!”解放佯怒端颜道,“这是大甲监理,海工!!”
      三头闻言惊疑望向海末,半晌,异口同声道,“‘盒粉’啊~~~~”
      这一刻解放脸上浮起的促狭笑意,怎么看怎么像动画片《老狼请客》里的那只狐狸,让海末几疑他是存心的——其实他没必要非得介绍她的嘛。出了这个门儿,抑或她状态好一点,她自是要接着戴她的大口罩,谁会认得她?!

      解放一脸粉无辜,挥手斥走那三头,办公桌上杂东乱西边上一扫,“过来吃饭!”旷达语气与在楼道时一样,根本不容海末拒绝。
      而这大锅炖菜,真是香啊:白萝卜丝炖蛎蝗,白菜条炖皮皮虾肉,南瓜炖海蟹,海虹炖土豆。正是水产丰收时,滨城人民当然靠海吃海。
      解放也不跟海末客气,递给海末一只大饭缸,自己捧一只,甩开腮帮子就吃。虽是闭唇咀嚼,也不吧唧嘴,吃相仍只得“豪爽”二字形容,完全没有与异性同桌共餐的顾忌。
      海末看着解放将菜逐一吃遍,本拟他能把饭缸里的菜翻一翻,她好确定一下有没有肥肉,没想到解放吃相豪爽,却无翻菜陋习,吃哪挟哪,挟哪吃哪,一点不给她机会。呆看半天,解放抬头,咽下嘴里食物,“我没乙肝!”
      海末汗,“那个,菜里有没有肥肉?”
      解放失笑,“你见过海货跟肥肉一起炖的吗?”忽尔了然道,“你天天吃素盒饭,难不成不是为省钱,是怕吃肥肉?”
      海末“嗯”一声。
      “放心吃吧。没有!”解放很负责任地道。
      海末这才执筷开动。埋头苦吃的样子,是工地上待久的人的不讲究,坐地能啃大馒头,不洗手也没关系,一口饭一口菜吃得那叫一个香,毫不扭捏。
      解放看着她,好一会儿,“我说海工啊,您老尊姓知道了,不知大名儿能否见告?”
      海末静了静,“海末。”想起江湛,他彬彬有礼问她【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么】时那煦暖神情。
      同样一个问题,经由不同的人问起,感觉与口气竟是如此不同。
      海末自不会幼稚到拿解放与江湛比。解放与她有什么关系,江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又如何有可比性?
      她现在确乎是消解了最初对解放的厌恶,也不否认她对江湛有好感与渴慕,然己身之外,皆是过客。厌恶或不厌恶,好感抑或是渴慕,终究与她无关。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做到答应江湛的,去CSE论坛休闲区发张水帖,告诉他,她平安回到滨城了。而发,又是什么时候。
      那些积极面对人生况味之种种的人不会理解,对于一个畏缩惯了的人,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是天涯。
      她与江湛,或许这一生都绿水青山后会无期了罢……

      解放睨着海末,于她此刻黯然尽收眼底,却什么也没问。不羁不表示轻浮,不羁不过是他与人和这世界保持距离的态度。他自有他的倨傲和分寸。
      “哪个mò?”解放淡淡问。
      “末尾的‘末’。”这又一相同回答,令海末愈加怅然。
      “以后,再有人问你是哪个‘末’,你可以说是‘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的‘末’。”解放挟起一条皮皮虾肉,入嘴之前,道,“有意境多了。”平声平气一句话令海末既意外又错愕,愣愣地看着他,怅惘都消去大半。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道破她名字的含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都是革命同志,必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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