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吧，圣器还有一个》不己道

51、甘愿

　　问心劫和水镜是明心仙尊留下来的，乃推演命理之物。

　　而未来，又是最为少见的一种。
　　毕竟，既定的过去，和人内心深处的愿望，都相对来说，是在当下可以确定的事情。

　　但是，未来……

　　这个外来的少年，他的身上，会牵扯出什么样子的未来呢？

　　姜九昧深吸一口气，想到了当初姜九黎入问心劫的时候。

　　姜氏的每个嫡系子孙，无论是否擅闯过禁地，都必须在三岁时入问心劫。

　　姜九黎的水镜，也是未来面。

　　命定的守墓人……
　　姜九昧抓紧了腿上的裙衫，心底一片苦涩。

　　未来，真的可以在此刻确定吗？
　　可是，几千年来，问心劫从未失手。命运不可违逆。

　　水镜中的画面开始显现。

　　一个巨大的祭坛。
　　一个身着白裙的白衣少女。
　　以及……
　　嵌入少女心脏的手。

　　少女的面容模糊不清，可手的主人却清晰无比，恰恰是长大一些的姬泽之。

　　水镜前响起一片惊呼。

　　观看着画面的朝暮，心脏同样重重跳了一下。

　　水镜的画面向前推进，推至少女的心脏处。

　　一个画面炸了出来。

　　“……，这是创世者的使命。”
　　前面的两个字模糊不清。

　　可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白裙少女的身份。

　　那，那姬泽之是在做什么？

　　惊骇以至无言。

　　接下来，画面再次流转。

　　沸腾的岩浆如同真实一般扑面而来，姬泽之抱着白裙少女，将手轻轻放到她的额心。

　　皎洁月光亮起。

　　与此同时，岩浆止沸，一座更加盛大的祭坛从岩浆中缓缓升起。

　　他轻轻地亲吻少女的额头。

　　月牙闪烁。

　　只要他足够想要，一切皆可吞噬。

　　他又一次将她送上祭坛，姿态优雅，像一个衣冠楚楚的贪婪食客正要准备用餐。

　　吞掉她，然后掌控她。

　　血腥的盛宴，和岩浆里缓缓升起的崭新神明，成为了画面的终结。

　　水镜前的众人骇然地看着这一幕，久久无法回神。

　　良久，才有人发着颤道：“……弑，弑神者！”

　　“弑神者！这个罪孽滔天的疯子！”

　　水镜前一片混乱。

　　他们要杀了这个弑神者。
　　这不是他们的神明，这样子的人绝不配成为新的神明！

　　姬泽之被送进了大牢。

　　数千年来，姜氏的人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进入禁地。
　　他们要在禁地深处的祭坛上，吊死这个弑神者！

　　至于姬泽之自己在问心劫里都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姜九昧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决定最后再来看看他。

　　“你……”
　　姜九昧开了口，平生第一次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

　　姬泽之躺在牢房的床上，浑身没有一块好地方，呼吸声沉重得像是随时要停止。

　　“如果那真是既定的未来，那你们杀了我又能改变什么呢？”姬泽之缓缓道，气若游丝。
　　语气没有任何多余的起伏，好像一切变故都没有发生。

　　姜九昧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情况下，姬泽之还能保持这种心态，她说不出话来。

　　姬泽之却继续道：“如果未来可以改变，那你们凭什么杀我呢？凭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吗？”

　　他的反问慢条斯理，彷佛真的很不懂，要向姜九昧请教一样。

　　姜九昧的身子晃了晃。
　　良久，她只能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姜氏不会放走一个可能的……弑神者。”
　　最后三个字的声音很低，彷佛连说出这几个字都让姜九昧感觉不适。

　　“这是你们的选择。”姬泽之的情绪依旧无波无懒，彷佛他们现在谈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那我可以选择我的死亡时间吗？”

　　“什么？”姜九昧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想在月圆之夜死去。”姬泽之淡淡地陈述着他的要求。

　　姜九昧不解：“为什么？”

　　“我不喜欢太阳。”姬泽之回答。

　　太阳是神明的象征。
　　而他，姜九昧看着他单薄的身影，突然有一种悲哀感，他好像从来没有被神明眷顾过。

　　“好，”姜九昧低声答应道：“我尽量争取。”
　　左右三天之后罢了。

　　朝暮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姬泽之真的很擅长拿捏人心，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却好像是一枚枚棋子，任他摆布成一副向死而生的棋局。

　　她已经看到了结局。

　　月圆之夜，姬泽之被送上了绞刑架。

　　被月华照耀的祭台上，一个魔族发了疯。

　　整座祭台在无声中被启动，他死了，又活了。
　　姬泽之将整个江洲岛送进了地狱。

　　姜九昧是最后一个。

　　朝暮时常觉得，姬泽之心里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他好像总是喜欢这种戏剧的最后一幕，将具有特殊意义的人放在最后一个，看他们挣扎痛苦悔不当初，他好像也快乐又疯狂。

　　他隔空掐住她，祭坛疯狂流转灵力，这一刻的姬泽之，真像一个充满了恶意的神明。

　　似乎是吸取了姬兰的教训，他没有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结束了啊。”

　　姬泽之松开手，姜九昧的身体软软倒下。

　　他踏过她的身体，和无数人的身体，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眼神。

　　他的眼睛里，是朝暮最熟悉的漠然。
　　他不在乎。

　　他都不在乎。

　　朝暮醒了过来。

　　漆黑黑的棺材里，珠子黯淡了下去。

　　朝暮不知道，当姜九黎回到江洲岛，看到一片惨状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从活泼又爱闹的小少年郎变成如今的样子，又是经历了什么。

　　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不知不觉长大了一样。

　　朝暮轻轻地推了推棺盖。
　　很容易就推开了。

　　周围，是铺天盖地的岩浆。

　　就按你想做的做。
　　就按这个世界教你的做。

　　无边无际的火红色中，朝暮看到了一个黑点，然后，渐渐变大成了一个黑影。

　　她闭上眼，漂浮进岩浆里。

　　少女面色惨白，静静地漂浮在岩浆中，彷佛永远不会再醒来。

　　岩浆已经灼烧至骨头，可姬泽之却已经完全感觉不到。

　　看到少女身影的那一刻，他的心狠狠一颤。
　　岩浆带来的所有伤害竟都没有这一眼来得痛苦。

　　他发狠地游向少女。
　　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严丝合缝的拥抱，隐秘不可宣的欲望。

　　他将她护在怀里，完全地护住，哪怕岩浆伤害到的其实只有他。

　　他将她带上岸的时候，全身的皮肤都已经溃烂。
　　没关系，换一层就好了。

　　伴生器皿会修复他，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撕掉那些溃烂。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想给她输灵力，可他的灵力只指向破坏。

　　他收回了手。
　　他想要她醒过来。
　　可他该做什么呢？祈求神明吗？

　　朝暮就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按照她的计划醒过来。

　　姬泽之脸上露出了鲜见的茫然表情，让朝暮想起小时候软趴趴的姬泽之。

　　她轻轻笑了笑。

　　姬泽之看过来，所有的神色都被收敛。
　　茫然，无措，以及那些从慌张里泄露出来的可笑又可怜的感情。

　　“看来，你的牺牲失败了。”他轻描淡写，像是在嘲讽她的愚蠢。

　　但朝暮不想听见，就听不见。

　　她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地逼近他。

　　一闪而过的惶惑从他的眼底划过，细不可察的后倾里藏匿着手足无措。

　　他抿紧了唇。

　　朝暮却看着他，用一种极其克制的语气，轻轻问道：“这里也有一座祭坛吗？”

　　姬泽之完全没想到她会说这样一句话，他呼吸的频率稍稍乱了一下，但又很快镇定下来。

　　他看着她，但不说话。

　　朝暮又笑了笑，然后把手轻轻放在额心。

　　皎洁月光亮起。

　　和珠子里一摸一样的过程。
　　静止的岩浆，缓缓升起的，巨大华贵的祭坛。

　　她托着腮，指尖轻轻晃动，闲话家常一般问他：“姬泽之，你还想要什么呀？”

　　防线的溃败总是猝不及防。

　　那永远将他掩藏起来的面具表情，在她哀莫的目光里一寸寸碎裂。

　　她要击倒他！
　　她要脱离他的掌控！

　　但姬泽之不能不退步，他找不到原因，但他觉得自己此刻必须也只能退步。

　　他开了口，声音居然已经完全哑掉：“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说的是真心话，可却透着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无力。

　　“我应该相信你吗？”她眨着眼，嬉笑着问。

　　姬泽之居然闭上了眼。
　　他完全不想面对她眼神里的内容，那种彷佛他说了个泼天笑话的神色。

　　这让他不得不直面所有淋漓的事实——他欺骗她，他伤害她，如今居然像个白痴一样期待她会相信他说的话。

　　他更不想面对的，是他对自己的背叛。

　　是的，背叛。
　　对于姬泽之而言，后悔这种情绪，和背叛没有什么区别。

　　在伤害了对方之后幡然悔悟，哈，这世界上再愚蠢没有的事情了。
　　一个愚蠢的，此刻的他背叛了过去的他。

　　姬泽之微微发颤的睫，在朝暮看来，却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月牙浮现，这一次，居然重新变回了最初石头的模样。

　　她把那月牙放进岩浆——绕着祭坛缓缓转动着的红色——赤色包容了月色。

　　再拿出手来时，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出现在她手中。
　　她把滚烫的匕首握在手中，那滚烫狠狠地灼烧着她。

　　“姬泽之，赤月进入心脏，可以涤净一切谎言，我可以么？”

　　我可以，将他刺入你的心脏吗？

　　她看着他，纯稚得像一个期待糖果的小朋友。

　　姬泽之的唇抿得更紧了。

　　她不是要脱离他的掌控，她是要反过来掌控他。

　　移交他的掌控权，她才会给他一个机会。

　　这不是姬泽之会答应的事情。
　　这意味着更彻底的背叛。

　　赤月真的很烫，不大不小的灼烧感让朝暮轻轻皱了皱眉头。

　　于是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说：“好。”

　　赤月入心。
　　岩浆重沸。
　　祭坛隐没。

　　他明明没有说谎，可赤月还是毫不留情地将他灼烧殆尽。

　　她擎着赤月，笑得眉眼弯弯，像是一个抢回属于自己糖果的小朋友。

　　棺椁从岩浆中升起，她将他钉进了棺材里。

　　从赤月入体，到被钉进棺材，姬泽之全程一言不发。

　　直到棺盖要合拢的那一刻，她仍旧决绝得没有一丝动摇。

　　“你知道了。”
　　姬泽之终于开口，目光刺向朝暮，执拗又不甘心。

　　朝暮歪歪头，朝他笑：“什么？”

　　姬泽之却突然开始大笑起来。

　　她知道了。
　　她或许早就知道了。

　　肮脏的魔头爱上了圣洁的神明，却不知自己糜烂的念头早已被曝于日光之下。

　　她清醒地看他沉沦。
　　初入人世的神明，像是咿呀学语的幼童，好奇地拉扯着他的感情，看他愤怒，看他纠结，看他彷徨，看他不甘，看他诚惶诚恐，看他小心掩饰却终究无能为力。

　　直到她玩明白了，学会了，于是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扔掉他这本过时的教科书。

　　姬泽之的笑容越发夸张，黑液从他的心口渗出，不属于他的规则重新逸散回天地之间。

　　他墨发飞扬铺开，大笑问她：“这便是神明吗？”
　　也用着和他一样玩弄人心的肮脏手法。

　　不，这是朝暮。

　　可她并没有说出回答，就只是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任由他发疯大笑。

　　就好像，神明并不关心蝼蚁的喜怒。

　　有那么一瞬间，姬泽之想要不顾一切地和她同归于尽。
　　哪怕，只是将她拽下来一瞬间，他也不惜代价。

　　可最终，他薄唇轻启，却只是道：“那么——
　　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几不可闻：“你爱我么？”

　　最不堪、最低贱、最丢盔弃甲的问题，可他还是问了。

　　手紧紧地攥住，他的唇轻轻颤：“曾经也算。”

　　岩浆咕嘟咕嘟地沸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