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吧，圣器还有一个》不己道

37、底层

　　在朝暮的督促下，寒星然手下人的效率也高了很多，两天时间，已经把那些被关押起来的瘟疫患者安置得差不多。与此同时，轩辕岐山也已经把《神则》和相关的注释著作送了过来。

　　看着那一车车的典籍被运进来，朝暮就知道，从初时的惊吓中恢复了理智的轩辕岐山，也开始他的小动作了。

　　随便拿起几本，朝暮忍不住笑出声。

　　这种不知道哪里来的闲书，或许全书里也不过引过一次《神则》，居然也给她送了过来。真是个愚蠢的下马威呢。

　　不过也不错，轩辕岐山这些，跟时凌云那个藏书阁完全不重叠。

　　旁边的章嘉，看着那络绎不绝的运书队，也皱起了眉头。

　　很显然，他也发现了不对。他无法理解，一向教导他崇信神明的父母，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章嘉！这些书的编号你最熟悉了，快来帮帮忙！”察觉章嘉的想法，朝暮喊道。

　　看到神女朝他招手，章嘉瞬间抛弃了那些疑问。无论如何，他可以帮得上忙，不是吗？前几天，时凌云还夸他有医术天赋呢，他一定会努力协助大家的！

　　看着章嘉重新斗志昂扬的样子，朝暮的脸上也浮现出小酒窝。

　　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重要，不是吗？

　　*

　　时凌云那边，要更焦头烂额一些。

　　刚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就赶过来的朝暮，听时凌云说这边的情况，神色也不由凝重起来。

　　他们谁都没想到，这治疗瘟疫的第一个困难居然来自于感染者本身。

　　他们居然不想接受治疗。

　　“我去看看。”朝暮果断下了决定。

　　静静旁听了全程的黛思莼瞬间脱离了倾听状态，脱口而出：“不行，朝暮你怎么能去……”

　　时凌云和朝暮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她。
　　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为什么不能去？

　　神女不止意味着权利，也意味着责任。

　　黛思莼想起这些时日跟朝暮的相处，把剩下的半截话吞了回去，改口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朝暮笑了起来：“行行行，一起去，不过前提，不要动不动就担心我。我可是神女哎。”
　　说着，俏皮地指了指自己，把黛思莼也逗得带上笑意。

　　看这园子的精致程度，朝暮就知道寒星然有多会享受。这里都算不上他的主要资产，也设计得这么附庸风雅，待到看到正厅的“信仰至上”匾额时，一行人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然，现在拿来安置病人，倒是也算“物尽其用”了。

　　灯烛一应，还没来得及一一配置，屋子里还是有些暗淡的。

　　暗淡的不止屋子，朝暮刚踏进去，就感觉到了那隐藏在尘埃与光影里的灰败之气。

　　几人各自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对房门吱呀声带来的光线有些不适应，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们已经习惯了，这几天，时常有人进来，给他们讲一些奇怪的话。

　　讲述的人，自然是慷慨激昂，可他讲的内容却是多么可笑呢！
　　说说什么要给他们检查身体，好给他们治病，还有什么吃药。说神明并没有禁止人们自医。

　　何等荒唐可笑。
　　但他们都穿着上等人的衣服，他们不得不拖着残破的身子，给他们鼓鼓掌、喝声彩。没办法，上等人生起气来，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至于他们眼神里那些细微怜悯，哦，那当然是最不可信的东西。哪怕是最擅演的戏子，也没有上等人更会表演。

　　但现在，进来的是神女。
　　他们早就已经知道了，每个来讲话的人，说起这位神女，眼里都有光。一种，只有朝奉神明时，才会在他们眼里偶尔闪现的东西。

　　可她有什么不同呢？

　　有人睁开眼，用浑浊的眼珠悄悄地打量着朝暮。

　　第十三间房屋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忍不住的人。那些人的崇信是有原因的，林小玉觉得，神女确实是充满了一种神奇的亲和力。
　　或许，这是一个愿意给她们留条活路的上等人。
　　爹、娘、妹妹们、弟弟们，总要，总要活下去一个吧。

　　林小玉在朝暮离开之前，猛地扑了上去，抱住了朝暮的脚。

　　她能感觉到，神女旁边那个红衣女子，竭力忍着，才没给她一鞭子，让她离远点。

　　有希望的。
　　于是，她开了口：“求求您，求求您，让我……让我自己烂死吧……”

　　她不想哭的，弄脏了衣服她赔不起，可一开口，那无限的酸楚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求您，我们这种贱民，不配用那好草药的，我不会闹，关在哪里都行，求求您，让我自己烂死吧。我这种人，不配的，不配的……”

　　朝暮看着这个衣衫破烂的，抱着她哭的女子。

　　她是真的不想治。
　　朝暮认识到了这一点，一团棉花，好像突然就堵在了胸口，又沉又闷。

　　林小玉当然只是一个代表，所有人好像都是这样想的。
　　可是，朝暮不懂，就真的，被那关于神的解释，逼得一点自己都不剩下吗？连痛苦无比地死去，都可以接受了吗？

　　连活着，都放弃了吗？

　　压抑的氛围在蔓延。
　　时凌云和黛思莼陪在旁边，内心感知到的是同样的压抑。

　　魔族就是在这时候到的。来道谢的。

　　其实，朝暮当时给他们送面具主要是为了让自己能监测他们的踪迹，别瞎跑扰乱自己的安排。她也没想到，她随手做的“流水线产物”，居然能够帮他们抵御月圆之夜。

　　看着那几大筐的珍贵药草，布满阴霾的心情好像突然开了个小口子，漏进来一些轻快的元素。
　　她不喜欢迁怒，姬泽之做的事就只是姬泽之做的事。

　　倒是黛思莼和时凌云，一脸戒备地看着四位一字排开的魔将。
　　没把武器掏出来，看起来已经是他俩最大的友善。

　　朝暮心里好笑，时凌云平日里常说黛思莼一个姑娘操着当娘的心，但他自己，这不也不遑多让吗？

　　四位魔将木桩一样站在那，自觉接下来的话有些不开好开口。
　　于是，其他三人，一起望向了春小冬。

　　她眼里只有剑和尊主的命令，感觉不到尴尬，这活最适合她来做了。

　　收到殷切目光的春小冬看上去有些不解，这种说话的活，一般都不是她负责的。但她也不纠结，抱拳朝朝暮道：“遵尊主命，听凭神女派遣。”

　　言简意赅，把黛思莼和时凌云的眉毛都给说得拧了起来。

　　姬泽之这是什么意思？

　　反倒是朝暮，浑然不在意，姬泽之爱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她才懒得管。

　　“这样的话，”朝暮并不客气，直接问道：“来，我问你们个问题，什么情况下，你快要死了，却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忙？不需要你做什么的那种帮忙。”

　　朝暮一脸求知若渴地看着他们。完全没有拿他们当外人的意思。

　　而这个问题嘛，成九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声音千回百转地开了口：“不需要我做什么的帮忙？那可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呢？”

　　这话一出，连黛思莼和时凌云也愣住了。

　　朝暮喃喃重复他的话：“不寒而栗……”

　　黑雾冷笑一声，有些讽意的目光：“神女的这个问题，应该说的是那些得了病的人不想治吧。”

　　朝暮点点头，对于黑雾的阴阳怪气表示忽略。

　　“原因很简单啊，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些喝下去的药，要他们买血还，割肉还，还是卖了孩子还呢？”

　　黛思莼惊诧地看着他，忍不住反驳道：“怎么可能？我们当然不会要他们还。”

　　黑雾冷眼看她：“可是寒星然会，其他仙门管事会，历任历代的仙门都是这么做的。虚假的好意，不过是为了之后的压榨剥削。对于他们来说，这都是经历过千百遍的事情，他们凭什么相信你们不会？”

　　“打着神迹的名号，变着法子的折腾，这种事，常见得像是喝水吃饭。”
　　黑雾说着，浓重的怨气几乎要压抑不住。

　　作为魔，他们哪一个不是在底层吃惯了苦，九死一生地摸爬滚打出来的？对于这些事情，总是体会深刻的。

　　院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黑雾的质问回响在院子里。
　　连风好像都静止。

　　黑雾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头，他们是来道谢的，他不应该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的。

　　但死寂只持续了小小一会儿，朝暮稍稍退后了几步。
　　然后，郑重其事地，朝四位魔将鞠了一躬。

　　这些事，她都应该想到的，毕竟，这些背景信息她也都清楚。可无论是她，还是黛思莼、时凌云，他们都是在命运的偏爱里长大的，就算黛思莼儿时流落，时凌云行走四方，可是，他们的经历与真正底层的血泪相比，还差了许多。

　　作为天之骄子，他们太习惯用充满善意、充满理所应当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了。

　　这是不应该的。朝暮突然有点理解司刑长老了，他说得对，一个没经历过下界历练的小晟，是不可能创造出真实的世界来的。

　　少女的身子深深地弯下去。

　　这是黑雾等人都没想到的，那种一瞬间涌上来的诚惶诚恐更是让他们手足无措。
　　一种微妙的心酸更是让他们想流泪，像是叛逆的孩子突然等来了永不会有的父母迟来的道歉，酸涩又遗憾。

　　这种扑到朝暮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让他们有点手脚蜷缩，不由撩撩头发，捏捏手指，各种小动作想要掩盖自己的奇怪。

　　他们突然有点理解尊主近来的反常。

　　其实尊主刚醒过来的时候，除了更难以揣测了一点外，并没有什么异常。实力增强总是会带来威严的增加，他们其实很快就接受良好了。

　　可是，朝暮出现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少女穿着九曜星宿裙踏着台阶一步步走下来，让尊主原定的所有计划土崩瓦解。他们也就跟着尊主的吩咐，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尤其是月圆之夜后，他们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尊主很显然更奇怪了。不仅抛弃了既有的所有安排，而且孤身一人上了三圣山，好像在纠结和犹豫着什么。

　　纠结和犹豫啊！本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可出现在尊主身上，就令人感到十分可怕了。他们从第一次见到尊主开始，他就是一个实力强悍、目标明确的领导者。他坚定得令人诧异，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动摇他。

　　为什么呢？难道真是神明显灵吗？

　　可现在，他们似乎有点明白了。因为朝暮她，就是和这个世界完全不一样啊。她真诚地像是个异类，你情不自禁地，期待她也会被染黑，却又忍不住希望，她可以永远赤诚。

　　就这样，成为世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