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登之尘》荒诞流亡人

17、斐兰（17）

　　次日，盖娅带着赫因去到驿站租了一辆马车，她看到了赫因手上有些磨破皮的痕迹，心中大致猜到他做了什么，也就不再去问。

　　从斐兰到加兰西南陲走过去需要三个月，乘马车转程会稍许快些，但终归至少要两个月多的时间，盖娅本来想着租下一辆马车，却被告知因为前些日子的动荡，能包下的马车早就被一抢而空，眼下他们二人只得与其他人勉强挤在一辆颠簸的破旧马车上，忍受着聒噪与吵闹。

　　盖娅倒是安之若素，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书津津有味的看着，赫因可就没那么幸运，临行前考虑到她的相貌可能引起的不必要关注，在他的强烈建议下盖娅在长袍外又披上了一层外罩，只要平日里小心些，除非特意留心，否则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打扮怪异的怪人罢了。

　　一开始赫因本想着与盖娅以师生的身份相托而行，却从未想到因为另一位过于散漫的态度和他四处操劳的样子，将他们二人认为是母子的人反而更多些，一开始他还会象征性辩解两句，看盖娅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再计较下去反而就是显得他过于小气，久而久之赫因便默认了这一层关系，只介绍是自己的母亲带着他前去投奔亲友。

　　他没什么书可以看，那些钱早就被他用来购买生活必需品，斐兰城内书本的价格不贵，越往外走其价格越是节节走高，这与斐兰掌握着整个大陆的版权和翻印权有关，十六年没出过斐兰的他一开始感觉还不是那么强烈，直到他们二人乘车由驿站到了下一座城市，借着盖娅四处闲逛的空荡赫因去了书店一看，里面最便宜的抄本也要抵他当学徒半年的薪水，自然他不好意思厚着脸皮为了他那点习惯找盖娅去借钱，先前贤者能给他些钱置办物资已是优待，他向来学不会得寸进尺。

　　因此他只是坐在离盖娅不远处，百无聊赖的拄着头，忍受着臭烘烘的汗水味和一些散发出的奇怪体味。

　　仔细一算，自他们出发已有一段时日，沿途大大小小经过了不少城市，因为不时需要暂留城市等待下一辆马车，他们二人也往往会在下一站的城市里停留几日。

　　荷马所开的担保信果然便利，沿途盘查虽然严密，就在路途中都有卫兵检查，但只要拿出信件，他们立刻就变了态度，恭恭敬敬为二人放行，据盖娅所说等进了荷马的领地，就能凭借信件换到私人马车和免费住宿。

　　赫因掐着手指一算，那至少还要有二十来天的日子，想到这里他只能叹口气，权当作是一点念想，虽然一路颠簸，倒也没出什么大事，马车在白日里行进，夜晚就停下休息，若是在城镇停歇，旅客就自己寻找旅馆安歇，若是歇在旷野，大家搭起一丛篝火，各自准备好铺盖轮流守夜，等到天明继续赶路。

　　赫因从就没有在夜晚见到过盖娅，她像幽灵一般，在确认好他的落脚地后就消失不见，等到第二日天明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赫因对此保持着理解，彼此心照不宣的保持着适宜的尊敬和恰当的距离，不过于亲近却也不疏远，与真正的师生相处相差无几。

　　赫因换了个拄头的方向，看了看盖娅手里的书，书本是平装的，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学术类型，借着阳光他读出了书皮上的介绍，《月亮神话：女神往事》，见鬼，看起来就是假托女神杜撰故事的那类无良作家的低劣作品，也不知道盖娅哪里来这样独特的品味，拿着这样一本书看的入迷。

　　盖娅又翻了一页，眼神微微向他瞟了一眼，凑巧看到赫因一言难尽的眼神，二人眼神对视，发现自己的腹诽貌似被抓了个现行的赫因立刻就将眼神移开，说不出的尴尬。

　　盖娅脸上浮现出一缕笑意，重新低头，翻过一页。

　　“……于是辛西娅对着涅拉斯笑，“你凭什么认为能够得到我的青睐？”她尖细的声音听起来嘲讽极了，□□着双足，坐在由大祭司搭建的巨石王座上，那一道视线，足够让通过十二道历练的勇士感到惭愧。”

　　嗯，还挺符合，盖娅在心里点头，虽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虚构作品，最后的结局也不难猜测出女神沦陷于爱情，却在最终与英雄天人永隔的俗套古典悲剧，但这里描写出女神的尖酸和犀利，让亲眼见过神明的贤者深表肯定。

　　想到那日辛西娅随手丢给自己的宝石，盖娅思考片刻，勾起一抹笑容，做出了决定。

　　……

　　“涅拉斯？！什么玩意！“果不其然，借着月光，盖娅离开众人所休憩的篝火边，与守夜的赫因打过一声招呼后走远了些，独自坐在倒映着月亮的湖畔，纯净的魔力涌入宝石中，听到回应，盖娅只消是复述了白日所看小说的一部分，那尖锐的不能再尖锐的声音就借着珍宝冲入她的脑海。

　　“这种东西看了会瞎眼，贤者大人！“高居人世之上的神明显得气急败坏，”编排我虽然也是人之常情，但你既然亲眼见过我，又怎么会对这样劣等的文字产生认同？！“

　　啊，果然着急了，就像是只炸毛的猫一样。

　　一时间她的脑海里回荡着的全部都是辛西娅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你说过，看到有趣的事情，告诉你一声也无妨。“盖娅轻轻在心中回答她，脸上不自知的漾出一抹笑意来，”我倒是觉得，比起圣典，这本书里写得倒是更像你一点。“

　　“像什么。没有脑子的蠢货？“辛西娅回答她，”你不会真的以为那些所谓的英雄勇士所追求的“女神”，真的是沦陷于爱情？“

　　“比如说你讲的这个涅勒…啊涅阿斯，他跨越了十二道非常人所能经受的考验固然了不起，然而这和赢得爱人的心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辛西娅冷笑着说，”不过是把书中的那个“我”当作自己的第十三道试炼，一个能帮助他赢得荣耀的物品罢了。“

　　“我不是爱情女神，贤者大人，但这样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爱是尊重与欣赏，是自爱者之后的他爱，不是强取豪夺，而是信任与陪伴。”

　　虽然听着她这么严肃分析书里自己和那位“英雄”的故事显得有些滑稽，听到最后盖娅还是点点头，赞同了辛西娅的意见，“你是对的，”她补充，“彼此间的平等也很重要。”

　　“不错，看来我们至少在一个方面上达成了共识。”辛西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得意，“这起码说明我们还是有得可聊。”

　　也不知道是不是几百年来没有人真正踏足过她的领域，这位神明的话比她看起来的样子还要多，虽然她有言在先，只有有趣的事情她才会理会一下盖娅，但实际上每当盖娅试图与她联络，她的回应显得相当积极，言谈之间对他们二人，尤其是对盖娅的见闻十分感兴趣，无论是风土亦或人情，她几乎抱持着孩童般的天真好奇。

　　盖娅由着她问东问西，她的修为早就使得自己脱离了睡眠和进食的需求，又不似尚未跨入贤者之境的法师，尚需每日不断的冥想保持着身体与魔力的流通共鸣，她本身就像是魔力的源泉，一呼一吸之间魔力便能够完成流转，无需任何的特别修行。

　　盖娅看着湖畔中沉沉的月亮，想到了什么，问辛西娅，“你可以控制你所在那片土地的天候吗？”

　　辛西娅点点头，“没有问题。”

　　盖娅随即开口，“那换到夜晚好了。”也不知道辛西娅有没有照做，几分钟的沉默过去，她听见了对方再度响起的声音，她问盖娅，“所以？”

　　“看看月亮，我也在看着它。”盖娅轻声说，她说不出原因，只是在一个小小的瞬间，她想要与辛西娅分享同一片的风景。

　　即使身处于不同的时空，亦是不知所见有何区别，她只是想要让她看看她眼前的风景，仅此而已。

　　“知道了，确实很不错。”这一次是长久的沉默，”这个时候的月亮总是很美。“

　　“嗯。“

　　二人再无话，在黑夜中各自静默下来，待深邃的黑色逐渐被太阳一点点抹为靛蓝，又化作群青的颜色，色泽不断淡去，山林轻拂旅人的额头，黎明终将到来。

　　她尚有一趟正在路上的旅途，于是盖娅站起身，流转在体内的魔力自动为她消去了保持一夜坐姿所带来的疲累，她听见风里传来青草的扑朔的声音，旅人悉悉索索收拾行李的声音、车夫催促旅者上路的声音，两匹马儿的响鼻声。

　　她仍然在道路上行走着，于是她由夜幕走向黎明，缓缓走向人间，带着无人知晓的、仅属于二人之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