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道》东方桔雪

106、薄幸残春

　　他在心里默然怀旧。
　　然而，此生的柳晓儿已不再是前世的素玉。此时的柳晓儿也不再是半年前的柳晓儿。她再一次经历死生。活过来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些千年前的事情，有一种叫做仇恨的东西，充塞于心，使她莫名其妙地想去报复，想去宣泄。
　　“我是雁留君，晓儿，我是雁留君啊！”是的，他现在不是陈秋思，是雁留君。雁留君与柳晓儿是没有恩怨的。要说有，那也有。那就是他爱她。仍如前世一样，深深地爱着她。前世有些粗暴，此生，他想爱得细腻一些。
　　于是，不设防间，中了一剑。
　　剑未取，血已流。丝丝缕缕渗出来，染红了他眼前的冰水。血丝漂流的姿态，一如千年前的残阳霞光。也如素玉红裙上沾染的处子之红。
　　“晓儿，我是雁留君！”他仍企盼她能想起，今生，他是雁留君，与她并无嫌怨。就算是前世，他对她有爱也是真的。虽然初次有些粗暴，可那也是因为爱到浓时情不自禁。
　　小蛇暗中发出冷笑。如果雁留君就此死去，他也不会去施救。那一世，他对他凉薄至极。甚至，狠毒至极。他告诉皇族，他是蛇妖，是皇族的另类。他的告发很及时。皇族只知道燕王曾与一山中美女相爱过，但却不知，那美女是蛇妖，她诞下的太子也是蛇妖。他知道蛇与人类不可共处，因此，一直小心谨慎地保持着人形。直到与雁留君相恋。爱到浓时不必装，不必藏，于是，他原形毕露了。在与他约定私奔那个朋圆之夜，遇上了天狗食月。等在桃花树下的他，在银色月光消失的刹那间，变成了一条白蛇。他躲都躲不及。然而，他相信，没人能看见。约好的，但对方还没来。
　　后来，他来了，给了他一道咒。那咒语甜蜜得就像六月的桃，听得他入迷。以为，从此后的浪迹天涯，每天都是清风明月，花香蜜饯。他说，他跟着说；他唱，他跟着唱。船行到中央，陈秋思对燕太子说：“从此，我们将过上王孙般自由自在的生活！你中有我，我中有行！”燕太子听罢，继续唱着，他教给他唱的歌。唱着唱着，他觉得没必要隐瞒了，他告诉他，他母亲是蛇，他也是蛇。陈秋思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母亲是雁，我也是雁！我有翅膀，我可以带你高飞！”
　　燕太子实在太开心了，以至变成蛇形。还不断地变大变大，直矗矗地立在江上。想要告诉他，他有能力称王，但他不愿意，他更愿意与他归隐湖山，从此做他的娇媚娥眉。
　　陈郎变为大雁，身影遮下大半个湖面。他带着大白蟒，朝未知的地方飞去。至于，最终飞向了哪里。白蟒并不知道。只知道，醒来时，是千年之后。是柳晓儿用戏文唤醒的。醒来后，他隐隐记得，那只大雁曾在某一瞬间对他下了狠手，让他万劫不复。他记得他无情的面庞和同情加狠毒的眼神。向下的惯力，冲击着向上的他，他们彼此分手，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从此不复相见。如果不是柳晓儿的招魂曲，他果真是复活不了了。他在那个山洞一呆就是千年。他的嘴里和身上都是毒液，他跳进洞中的湖里洗了个澡，惊喜发现，湖底就是洞的出口。他没想到，柳晓儿和那玉芍药，也会从那湖底出来。因而，她被毒瞎了双眼。而那玉芍药，那个变成人形的玉猫精，后来还被他吃了。他隐约记得，那只猫在他临终前，曾在他身上撒过尿。他说过要报仇的。对，报仇。托柳晓儿的福，他不仅复活了，还法力倍增。前世的记忆倍加清晰，陈秋思那张鬼魅邪生的脸，在他眼前闪回。第一件事，就是活动筋骨，就是找他复仇。他相信，那只大雁一定就在不远处。因为，那时他压根没想到，自己已经沉睡了千年。
　　千年后，陈秋思还是一只雁，取名为雁留君。还一身正气。他那一身正气的样子，真叫人反胃。那是装逼。装着高规格的逼。
　　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旧时恨，何曾忘？可是，他还有另外一个记忆版本。那晚，他根本就没来。他等了许久，终究是空。他到底来还是没来？他问过他。他说：我没来赴约，那是因为我爱上了她，在她与你之间我选择了爱她；爱你，我奋不顾身，爱她我奋不顾你。
　　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总之，他终究是因为一个女人而负了他。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狠起心来，丝毫不会比对一个女人狠心逊色。而如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对另一个男人狠心，那那种狠的程度绝对是加倍的。
　　既然不爱，其实可以放过。何必让对方万劫不复呢？
　　有种爱，到了极端，便是无来由的摧残。
　　舍郎当时并不知道，雁留君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摧残他，甚至欲置他于死地。
　　他其实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被打入了比十八层地狱更深的苦难中。如果不是柳晓儿误入洞府，如果不是母亲的精魂诱惑柳晓儿一遍又一遍地唱曲，那他是永远无法再见到天日的。
　　雁留君你好狠心！你也有今日！
　　舍郎看着自己前世的情敌今生的恩人，将剑刺向自己前世的情人时，内心痛并快乐着。
　　他眼睁睁地看着雁留君的血，像钗花一样，横堆碎冰之上，竟产生了极大的快感。千年前，他有多爱他，有爱得多深、多刻骨、多沉醉，此刻，他就有多畅快、多顺意、多解气！
　　雁留君看向他，和当年舍郎看他的感觉一样。对方脸上现出让他不可思议的神情，眼神里含讥带讽。更何况，对方是一条蛇，蛇的眼睛里没有温情。只有它变成舍郎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不带温情，不沾风情，不存柔情。
　　他是爱过舍郎的。三年相恋，没有爱，那是假的。只是，只是，他终究还是负了他。
　　一负千年！
　　只因为，他在瞬间就爱上了武神李墨的未婚妻。男女之爱与男男之爱毕竟有别。他从素玉的眼睛里，看到了他想要的男女之爱！如果他对素玉是真爱，那，难道对舍郎就是假情？
　　不！真爱，绝对的真爱！只是，一遇到素玉，他就变心了！
　　如今这剑就刺在离他心脏只有些许远的地方，难道是对他当年变心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