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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   7.
      人群中走出一人,在旁人纷杂且陌生的目光中,走得有些谨慎。
      他径直来到赵俊泽跟前,把一小团用布裹着的东西交到其手中。后者稍稍撩开看了一眼,面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抬头问:“这是姜大正的?”
      “是。他果然没有奉命行事,还把那些人都藏在玉川寺里。”
      听了此话,赵俊泽没有急着往下追问。跟奇伦等客套几句失陪后,带着这人单独去往别处说话。
      赵俊泽一离开,看守的伪倭就要将王祺押回牢笼,一见他直愣愣地盯着前方,都以为是吓傻了,便从左右推了他两把,阴阳怪气地嘲笑起来。
      那个人是洪麟。王祺缓缓埋下目光。光听声音就知道那人是洪麟。
      他为什么会戴着皮面罩?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怎么找到这里?又作了如何打算?王祺满腹心思全在洪麟身上,一时千肠百结,其实倒并不奇怪洪麟会出现,只是现下该怎么做,要怎么做他们才能逃出去?
      洪麟……有给自己留退路吗?
      不,一定没有。他仿佛听到脑内幻想被打破的声音。洪麟既然找来这里,就表明了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生死置之度外……一瞬间,王祺的心情复杂难言,竟不知是喜是忧。

      “你是秋五的人?”
      赵俊泽看了看青年的脸,大约也记不清曾经见过一面的样子,只是对这个面罩有些印象。他嫌恶地把手中湿粘粘的布团扔到树林里。
      “是。”
      “你说玉川寺是怎么回事?”
      在心中暗暗沉淀了一下,“上次办砸事情的那一伙匪人,姜大正不但没有按照您的吩咐灭口,还把他们假扮成流民藏在玉川寺养伤。我们暗中寻找多日,总算在下山抓药的小师父那里得到线索。”故意把伪倭行刺王的事含糊略过,因为他现在扮演的这个‘秋五手下’的身份绝不能知晓太多内幕。
      “那些人呢?”
      “已经被全部处理掉了,加上姜大正,一共八个,尸体都扔下了山崖。”
      洪麟尽力克制自己的声音不要抖动。
      搏命杀敌是他职责中的一部分,但他从来没有因为杀得手熟而麻木,他其实很惧怕听到人临死之前的惨叫,害怕看到那些将被自己杀死的人的眼睛,也排斥沾染到血腥的气味。赶往玉川寺的时侯,遇上真正前去取那伙伪倭性命的杀手是出于机缘巧合,脸上的面罩原本就属于那名杀手,事后回想起在佛门前的一场混战屠杀,始终难免胆寒。
      他当时确实是气得狠了,加上心急如焚,什么也难以顾及。一看到追查了个把月的伪倭刺客,想起碧澜渡的惨烈厮杀,主上殿下被伤得那么重,建龙卫的同僚也牺牲了几名,他心里怎么会不想报仇!他从‘黑面僧’——姜大正口中问出想要知道的情况后,便将其杀了,割下一只耳朵作为证物,马不停蹄地赶赴此地。
      他一心要救殿下,无论如何也要救出殿下。所以在这个混蛋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能露出马脚。
      “嗯,做得很好。回去后转告秋五,剩下的报酬,等我验明之后差人送过去。”
      赵俊泽负起的双手指头在背后缓缓敲点,火光从瞳孔中映照出来,他又将视线转回到了不远处的喧嚣场地。

      “都听好了!今晚谁要是连着守擂五局,就可以独占一个女人——一整夜!”
      人群哄然沸腾了,气焰随即在熊熊火光下节节高涨。
      角戏开了场。两个汉子赤着上身,肩对肩弯腰抵在一起,右手抓住对方系在腰间的布带,左手抓住对方腿绳,使出浑身解数将对手摞倒。
      这是民间最受男人们喜爱、也最热闹的活动之一,以掠取的战利品作为奖励,更加令盗匪们激动兴奋。圈子内层的场沿上,席毛皮而坐的奇伦等人一边观战,一边下着赌注,他们满脸红光,心头早就躁动不已,却又得维持高人一等的形象以致如坐针毡。
      助威呐喊声,偶尔瞬间拔高,震耳欲聋,又随着一次进攻的失败而萎靡下来,人群瞪圆了眼,短促地催促着下一轮进攻,脚底沙土飞扬,贲勇之气刺激了人的顽性,场中蒙上一层灰黄的土烟,裸露皮肤外的汗液都被尘土混花,形成一道道褐色的渍斑。角戏场周围人头涌动,人们握拳振臂,额角的青筋都凸显出来,大声呼喝着,所有的面孔都扭曲了。
      又是一阵浪潮般的喝彩,获胜的角戏手在众人的鼓动下做出挑衅姿态:“还有哪只羊崽子敢上来,爷爷要把他摔到跪下求饶,嗬哈哈!”
      这已是他第四次打败上场挑擂的人,只要再来一个,他就可以独享一个女人的整夜,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种场合中能够享受胜利的快感。
      围在场边的人们或跃跃欲试,或正在犹豫要不要去挑战。这时候,有一个人已经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大家都认得他是刚才新来的陌生男子,有明眼人也瞧出这人身怀武艺,只是奇怪他的来历和身份,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
      洪麟顿了顿,动手拉开腰带,脱去外套短衫和里间的亵衣,露出衣衫下覆满了匀称肌肉的上身。他常年食宿在内廷,未受过风餐露宿的苦,一身麦色的肌肤尤显得紧致光滑,在火光下泛着漂亮的色泽,一些细小的伤痕几不可见。
      接过裁判手中的红色布绳,将之系在自己裤腰间。
      他摸了摸右脸上的黑色皮革,似乎要将自己与这面具同化,那是代表杀手的无情、残酷、冷静,他总在执行命令时拾起这些东西包裹自己。没有去看周围的人或景,但他知道王祺一定在看着自己,就像无数次在练武场上投来的那束目光一样——他生性中的懦弱因此而倔强,生性中的倔强因此而坚强。
      肉搏、剑术、骑射、投掷,本就是建龙卫每天训练的内容,何况他是领导这支亲卫队的队长。施展着敏捷而充满了力量的身手,从开始作短暂性的闪避,变成一次次主动的进攻、较量,他的对手也是个经验老到的角戏手,并没有给予太多可趁之机。
      耳边充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取乐的声音,激愤的声音,肮脏的声音……这些声音却像滚动的铜球,撞击着他脑海中不断回荡重放的那一句句:“那个奴隶”、“如此卑微的贱民”、“奴婢”、“卑劣的家伙”……
      ——他听着那些大逆不道的污言秽语,心情在当时的惶恐程度可想而知;
      ——他看着那群盗贼指着那人肆意嘲笑,在转身跟着赵俊泽走的时候,他几乎不敢再回头去看那人的脸。
      他确实害怕,明明心如刀割,却又懦弱得不敢去想象王祺当时的心情,不敢想、不敢看,如果站在那里不动,他一定是浑身微微发抖止也止不住的。
      你们…你们可知道你们骂的那人是谁?
      被你们无礼对待、肆意辱骂的那个人是谁?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侮辱圣上?怎么可以这样侮辱高丽国的君王!
      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深深地抽入一口冷气,嘴角边传来辣辣的刺痛,血性从他的身体深处像被关押的兽一般释放出来,沸腾着翻搅他的心。
      洪麟只觉得心骤然狂跳起来,冲天的喧闹中,他竟然能够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开始想起王祺当时隐忍克制的脸庞,想到他的王内心那份屈辱和痛苦,就好似自己也遭受凌迟一般。
      他的双臂不可抑制地发抖,怒喝一声,手掌倏地紧握成拳!

      这局摔跤游戏,赫然已变成一场厮斗。
      场外的气焰愈发热火朝天,近距离两人却徒剩冰冷刚硬的较力。洪麟一连使出几招技巧性的侧抓,揪住对方腰带的手猛一放,借势横空一腿,踢中对方前胸,那角戏手向后一挫,身体如小山塌倒在地。
      “红带胜!”
      也许是因为外来客的身份,也许是突然间的爆发不够说服力,刚刚赢得一局,便有接二连三的挑擂人跳上场子,来寻衅这个从里到外都与他们格格不入的人,无论气场、或者眼神都令他们不舒服的人。
      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
      这些强盗显然不是易与之辈,亦不是胆小之徒,仿佛是在对付意图争夺自己猎物的闯入者的某种野兽,三场打擂过后,甚至以精彩为名,在奇伦等人的默许下由一对一变成了一对二、一对三的较量。

      缓缓品尝着体力从四肢百骸间流失的滋味。到此时,已经顾不上什么章法,也顾不上技巧,顾不上自身的一切一切了,像是在惩罚当初的自己不该就那么离开王祺,如果他可以再多警觉一些,如果他可以回来得更早一些,那么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不会这样糟了……
      也许生命,都不是最重要的,在这一刻,人的死活都不是最重要的。
      不要活得像个陀螺,也不要死在没有你的方向,洪麟费力地想,等赶走了这些拦路的人,我会有很多时间去想,对我而言,什么是比生命更重要……
      ——“你是寡人的建龙卫总管,寡人相信你的能力。”
      殿下……臣可以为了您献出自己的命,可即使流干身体内的血,又真的能改变什么吗?从开始就没能保护好殿下的微臣、总是力不从心的微臣、是不是辜负了您的信任?
      ——“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呢?”
      谁可信,呵,谁人可信?这些勾结东瀛假扮倭寇抢人越货的强盗,这些不管百姓死活的贪官污吏,真是该杀、该杀!
      如今他还能怎样救他出去?单枪匹马的他,只能选择以这样的途径来靠近他……至少……要在一起……
      他已然豁了出去。放弃了防御,不再有任何保留地攻击。身体上下内外,都如同一副绷紧着的弓弦,他呼吸着浑浊的尘烟,喉咙口仿佛在被粗糙的砂布磨砺,连吐出来的唾沫,都是带着褐色的。
      眼前晃过一个一个倒向地面的人影,一个个,像灌了铅的模子一样。——我会去到您的身边,我会陪伴您无论天界还是地狱,我可以做得到的,殿下!……身下的脚步变得虚浮起来,眉梢滑下来的汗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不错啊,就照原来的规矩,犒赏他吧!”奇伦在场下说。
      “是啊,您说得没错,真是精彩极了。”
      赵俊泽示意做裁判的手下过来,令加倍赏赐洪麟。
      所谓加倍,是指一笔额外的赏钱,对于流寇来说,这显然比物品更具有吸引力。“你很幸运,去跟团头领赏吧。还有女人……”裁判眼珠一转,口气无不羡慕:“你可以第一个挑选女人,小子!”
      旁边便有人跟着或眼红或下流地起哄。
      “我不要女人、也不要赏钱。”
      “什么?”
      裁判伸长脖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洪麟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淡淡的,没戴面罩的半张脸上已经麻木得不带一点疲劳或痛楚的表情。他拾起自己的剑,默默地朝关押俘虏的木笼走,男人和女人被分别关在相隔的两边,而他去的方向,显然不是冲着女人。
      奇伦倒是忽然心领神会了,掩口低笑一声:“原来此子,有好南风之癖啊……”
      旁坐的赵俊泽却不答话,白瓷酒杯在手中碾转着,目光中渐透出一股阴沉沉的神色。

      洪麟一步步走向牢笼。
      他的左边嘴角破了点皮,身上也新添了好几处擦伤和淤青,连脸颊边都沾得一些泥沙,合着那黑色面罩,活像个民间唱戏的花脸谱,真的有些狼狈。
      其实英雄和勇士,往往都不是那么既风光又潇洒。
      王祺人就站在木笼边上,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身前木柱,在那一片幽暗流光里,他的双眼亮得吓人——
      ……
      洪麟啊!
      ……
      洪麟‘听’到王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那么地迫切,一声声地喊着,洪麟。
      原来一个人真的能从另一个人的眼神里看出对方想要说的话——他心中微微笑着——难怪殿下他,常常都能看穿我的心思呢。
      那么我现在,是不是也能够,看穿殿下的心思了呢?
      他‘聆听’着王祺眼中传出的呼唤,走到了木笼门旁。
      守卫看了看洪麟,面无表情地打开木笼,随着铁索解拉下的‘哐啷’声,身后却陡然响起一个尖锐且不善的声音:
      “且慢!”
      这个说话的人,是赵俊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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