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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   6.
      此时王祺在哪儿呢?
      离灵山不远的山谷中,有一处极隐秘的林场,近来被一股来历不明的倭寇秘密占为据点,成为他们暂时藏匿赃物、分配战利品的场所。
      夜深,林间燃起了稀疏的火把,乍看之下,倒有几分像野外传说中的鬼怪火焰,而在火把映照下进行的种种场面,就如同鬼怪聚起来生啖人肉的大会。
      也许人性的贪婪远比鬼怪更可怕。
      因为鬼怪的恐怖人人避之不及,而人与人之间的勾当却能让人趋之若鹜,甚至甘之如饴。
      林地西角的灰白宿帐被人掀开帘子,两名艺伎摇曳着走了出来。看样子,和帐内之人进行的某种交涉,给她们换得了相对自由的待遇。
      两人走到一排圆木搭建的长方大笼子前,打开木门,钻进里头。木笼中关着八、九个被抓来的年轻女人,在掳劫途中因为挣扎而使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此时个个一脸惊恐,瑟瑟发抖。艺伎轻车熟路地给这些女人装扮改变,也只是简单换换衣装什么,不过让她们看起来更像流莺的样子,更能激起男人的兴趣。大概知道不可能跑得掉了,倒没有多少反抗,只偶有个胆子大点的抢上前来想往门外冲,艺伎也一时没留神,竟给她冲了出去。
      可惜只够冲出那扇木门。
      就在她一只脚跨出笼子的同时,颈后的衣领被人拎住,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头朝地,被夹在男人膀子下走向林地中央。
      “看来你是等不及了,啊?”
      是一句高丽语。
      这个声音传到邻近成排的大木笼中,有一人身躯为之微微一抖。
      外表倭寇模样的大汉说出的竟是流利的高丽语,一种隐约的不祥感翻涌出来,与之前的谋刺事件不可避免地联系到一起。王祺半垂的眼睑下闪过一丝灰白,唇缝愈发地抿紧了,犹如一种刀刻出来的神情。
      彼时桂城酒馆突变骤起,他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时机,为了不引起注意、导致更严重的后果,权衡之下,只得选择装作无反抗之力的普通百姓。
      然而这一路上没有想到的是,倭寇撤退得相当顺利,甚至没有遇到半点官兵的追拦堵截——难道王权之下的地方军力竟是如此薄弱不堪吗?
      虽说这几年来倭寇活动变得更加猖獗,但是侵寇地域多限于庆北、巨济、全罗州等沿海地点,桂城位居岛内,倒是从来没有接到有关倭寇作乱的上疏。以往若有像今夜这样明目张胆的侵掠,理应早该报上朝廷,派兵镇压才对。王祺脑海里闪过从桂城郡到大都护府一级一级的民防兵站,以及交州道监司、兵曹判书、备边司长官那一张张忧国忧民道貌岸然的面孔——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少女的哭叫没有起丝毫作用,那汉子把她带到林场中央,是一块平坦的空地,对角点着几堆火,四周早已围聚了许多人。东北面铺了一排毛皮垫子,几名冠帽男子坐在上面,看上去地位比较高,比起行凶作恶的海盗,这几名倒更像是儒生商贾之流。
      然后,那名少女就被扔到了场地中间,一片喧嚣纷杂,吆喝四起。尚关在木笼里的一干妇人都不敢再看下去,只是抽泣声渐渐散开,在鼓噪的起哄声中,哀恸得像要被掩埋了。
      “喂!一群狗娘养的杂碎!……快放开她!”
      被虏的人群中冒出一声怒吼,随即一根棍子敲在他们面前的木栏上,守在笼外的大汉朝拳头里吐了口沫星,示意两名同伙拉开木门,钻进笼子将那出言不平的人踹翻在地一顿暴打,几棍子下去,布衣都跟血肉烂在了一起,再加几棍子,就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王祺站在几步外的地方,觉得忍无可忍,出声斥了一句:“住手。”他并不是要强出风头,也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喝斥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反而可能增加自己暴露的风险。可是要眼看着无辜的百姓被摧残,也实在是无法无动于衷之事。
      那提棍的汉子松了松衿带,转过身,一把提起王祺前襟,一脸凶神恶煞,刚要抡起棍棒,却又一怔!
      ——似乎从这张脸上隐隐看出了什么,他发觉心跳得越来越重,好像有东西压住了胸口。王祺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手,对扬在头顶上空的木棍仿若无睹。那名汉子也知道自己绝不是在害怕,更不是心慈手软,可是却莫名的打不下去,就像临上战场之前的退缩,那一瞬间,他还不自知被一种名为‘君威’的气势所慑。
      “要让那些奴隶们知道,什么叫‘听话’!”
      高亢的声音来自林场中央席毛皮垫子而坐的一个青年,深青色外袍,肤白有髭,头发高高束成一绺,在盗寇群中似乎是个颇有份量的人物。
      王祺透过稀疏的木栏看过去,那人面露近乎于狞笑的表情,对举棍的汉子摆摆手:“带他过来。”
      后背被推了一把,他走出牢笼,缓缓步向被火焰烤烘出异样汗味的场中。
      奴婢、倡优、隶卒、僧侣、巫觋、白丁、唱技,在当时皆被称作贱民,处于社会的最底阶层。而逼良为贱、卖良为娼,自古有之,总是藏在法制的阴暗角落屡禁不断。
      王祺自幼生长于高丽宫廷,斡旋于元国大内,掌权十余载,几曾受过这等层面的侮辱。若是换在年轻气盛之时,双目定然都要喷出火来。然而现在不同,现在他执政已久,深知‘皇家无父兄,君臣无道义’,要驾御比自己更老辣的群臣,首先就得精于深藏自己的内心,再谈慢慢经营治国御人的胸襟与城府。
      圣意不可妄测,君心乃天命也。
      那些滴水不露的隐忍,冷静周密的权衡,俨然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在思想深处扎了根。
      他心里的怒意在脸上折射出来,甚至变成了一种阴沉和冷漠。
      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转投到王祺身上,这些人中以穿着倭寇服饰者为多,也夹有一些着普通高丽平民装的人。从说话的口音和样貌就可以判断出来,在这里的,有绝大一部分是高丽人。
      他们假着倭寇的衣饰,习倭寇语言,掠夺本国之民,行盗匪之实。甚至也有真正的倭寇依附在其中,内外相勾结,同族相煎残,事实真相便是如此残酷。
      身临其境,唯有“愤概”二字滞于胸臆。
      然而会有这样恶劣的事实,除了人心贪婪之外,大概也与海禁制度和国力衰竭密不可分。许多普通百姓若不是因为吃不饱、穿不暖,又怎会选择铤而走险,堕入盗寇之流?
      王祺并不是想不到这一层,但是此地此刻境况不对、情形不对,他揣不了那么多自省自责伤春悲秋。善为王者,多少都有些心高气傲、争强好胜,他几乎忘记了名叫‘害怕’的东西,名为‘退缩’的东西。
      紧贴在衣衫的里端,短刀的冰冷透过薄薄的亵衣,直钻他的胸膛。这是负隅一战的筹码,王祺眼光流转,确定没有见到洪麟出现在人群中。
      洪麟他……应该是安全的。幸亏那时让他先走一步,无意中避过噩难。
      就算当时他留在自己身边,敌我悬殊太大,合二人之力也极难闯得出去。
      所以,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俊泽行首,”座席间一名头戴高帽、圆脸短须的中年男子看向青衣青年,颔首笑问:“这一次您打算把新俘的奴隶卖去哪里?”
      赵俊泽端酒抿了一口,语声平缓道:“光严上皇颁布了讨伐足利直义的院宣,九洲三岛一带暴乱正炽,庄园领主也要为各家势力招兵买马,我打算把船驶往壹岐、肥前松浦——南部海关那边,还请奇大人多费心力了。三日之后,我会亲自把大人最喜欢的礼物送至府上。”
      “您真是太客气了。”被称作‘奇大人’的圆脸官员笑吟吟点头。
      “那么,”赵俊泽放下酒杯,转眼看向押送到近前的人,“不如先来教教这帮新奴隶何为畏惧,免得出了海,在海上造次生事。”说话虽不愠不火,偶一抬眼,却有一种异样的阴桀从眼底浮现。
      借着火光,赵俊泽打量着王祺。双目眯了眯,忽然问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王祺不答,他却自顾自说了下去,“商人?不太像。衙役?看来也不像。丹青?文吏?”他起身靠近他,在他耳边说道:“不管是哪种——就算你跟王公士族有什么渊源,从今以后,都没人再能找得回你的身份。”
      到底仍是猜得太保守。不过凭这一身蓝布粗衣的平民装扮,又怎么可能让人联想到当朝的高丽王。
      王祺沉着脸色,眉心处几乎有种刀锋般的锐利呼之欲出。
      而下一霎那,他放在身前的手,蓦然被五根骨节分明的指头紧紧攥住!——这一动作太过意外,连王祺都有些措手不及。
      赵俊泽挑了挑眉,冷笑:“你在怀里藏着什么?”
      附近的人顿时都安静下来。
      众目睽睽下,只听得王祺低低哧了一声:“我带着宝刀,将取你性命。”
      这倒也是出人意料的回答。沉默了一霎,赵俊泽却没有立刻变脸发作,反而在寡淡笑容中更添了几分狠劲,“竟敢说这样的话……倒不是平庸之辈。”
      “很好!”
      忽然兴味盎然地说着,转身至场边抽出一把剑,又示意两旁挟制王祺的人退开一步。“想要杀我,先来问问我手中的剑。”——他一点也不怀疑眼前这个‘奴隶’根本没有与自己匹敌的剑术。所谓带刀取命,不过匹夫逞勇之言,他又岂会当真另眼看待?
      只不过今夜兴致颇高,更难得奇大人赏脸光临,若单纯靠枷锁毒打以驯服无力反抗之人,恐怕不足以令在座诸位尽兴。
      王祺没有妄动。
      看来赵俊泽并不真正相信刚才的话,那么留给他的,就是一次出其不意的机会,他须得好好把握。
      “岂可让此等卑微的贱民,与行首大人您同台较量?”席间一个面相显老、却精神奕奕的人陪笑插言,“怎么说也是以卵击石,莫不会有失大人身份?”
      “说的是啊,”那位奇大人亦点头,身上的儒生观念还残存了这点制度礼法没消弭,“怎能让俊泽行首亲自教训这个奴婢呢,您还是请坐下来,把他交给下人处置,我们一同喝酒寻乐不是更好?我这次过来,也带了几名玩角戏的好手,在座的诸位稍后不妨赌上几局,那一定会很有趣。”
      既然奇大人——奇伦这样说了,赵俊泽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但他内心并不甘愿,他本身的性格里就有几分阴狠暴戾之气,如今这个男人的言行与态度,都莫名地激起了他想要将之击败击溃的心性。他克制着这个念头,将剑丢回了竹篓子,环顾左右,缓缓笑了开来,“还是得杀一儆百,教会俘虏畏惧和听话才行,你们当中有谁……”
      这时侯,一个声音忽然传出人群:“小的愿意试试!”
      王祺乍然抬起头。
      外层围聚的盗匪中走出一人,个子很高,如木秀于林。半边脸部罩着遮挡伤疤的黑革面具,不细看,还以为是火光投射的一块阴影。森冷夹杂着落落疲惫,面具与肤色相衬,就如露在外间的双眼一般黑白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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