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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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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几下水声,听得十分真切。
那是清凌凌的拨水声,响一下,停一下,分明有人在湖中。
洪麟就站在栏杆边,当即探身栏外,却见水榭下方、木底板与水面的空隅里,正划出来一只船头。他暗暗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么晚竟还有人在划船,再一看,更是诧异了——那船中坐着操桨的人,可不就是王祺?
只有王祺一人?
洪麟伏在栏边,张着嘴,连出声见礼都浑然给忘记了。
那船身已慢慢滑出了水榭,是造型精巧的小木舟,舷浅无舱,如一片描金柳叶,专为三两人游湖赏景所乘。船的中央搁置着一张四方矮几,王祺就坐在那矮几前,一袭白衣,一点清雅,个中闲情逸致两三分,好似与平常有些不同。
湫兰榭里的宫灯点点映着湖面水纹,绕住小船周围,浅浅地荡了开去,那时千种明璨,万般星流,说不出的美丽与恬然。
王祺双手扶着桨,仰起头,对着榭中的洪麟一笑。
秋夜,清风,上弦月。
舟行湖中,一船清梦辗月空。
操桨的自然换成了洪麟,不过也只是划划停停,多任木舟飘在水上。
矮几对面,王祺亲自动手斟满了两杯酒,是非常别致的青铜酒器,一般场合都不会用到。洪麟看得越发好奇,他不明白王祺做这么多事情有什么因由,竟然会想到来湖上泛舟,饮酒赏月,做得这么神秘总不至于是心血来潮?
刚好船也划到了湖心,他便放罢桨,试探着询问王祺。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只微抿着薄唇,不可抑制的笑意仿佛从眼角透发出来。
半晌,才微笑着说:“今日七夕。”
今日七夕。没再说后话。他轻抿的嘴里面像含着一块蜜。
洪麟恍然醒悟,这是中原流传过来的民俗节日,他平常没怎么在意,差点给忘了。以往每逢七月七日的七夕节,王和王后便会一起祭拜牛郎织女星,并在宫中大摆筵席,发放俸禄给百官(注12)。民间在这一天也会举行风俗活动,妇女们供奉瓜果酒炙给天上的织女,祈求拥有巧妙精湛的女红手艺。这是从中原汉唐流传下来的民俗,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浸淫,渗透进了高丽民族的生活中。
想到以往的习惯,经不住又问王祺:“今年怎么不同往常一样,举办祭祀宴席的活动了?”
“不好么。”
王祺微微一顿,不答反问。
“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他举起手中的青铜酒杯,倾向洪麟,后者见状,忙也端起杯子来与他相碰,一饮而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洪麟便也没再多问,他只觉得今夜的王祺有些不一样,却也细究不来。两人你来我往地共饮了数杯,心怀逐渐敞开通透,男人有酒没酒果然就是不同。一阵风吹过,幽香浮动,原是湖畔兰花竞放,开得正好。天上霄汉星河,浅浅缀入船下逸远的波纹里,前两日连着下的霏霏细雨,让夜里的空气也格外清润。
几乎在洪麟完全放开了注意力的时候,王祺几不可闻地微叹一声,说:“王后她……没有怀上子嗣。”
“嗯?”
忽然听到没头没脑的一句,洪麟一时反应不过来,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件事早已过去了,成为秘密后就不应该再被提起,可是原来,殿下还在惦记着那次的结果吗?
“那是你的孩子……”王又给自己斟满一杯,“也是高丽的元子。”
怔怔地看着他抿干这一杯酒,洪麟还是很意外,却不知道意外的是王后没有怀孕,还是王祺提起了这个他们一直避忌的话题。
“王后娘娘她……没什么问题吧?”洪麟回过神来,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几乎脱口而出。其实对于自己有没有子嗣这点,他一直不甚在意,大概因为他内心还没有真正领悟到要和同性过一辈子的涵义。所以比起子嗣,会觉得三人之中王后比较可怜,倒也在情理之中。
王祺放下酒杯,微感诧异地看向洪麟一眼。
旋即就轻笑一下,也不知道是苦笑还是什么,醇酿的沉郁绵长就随着说话溢出了口角,“如果……哪个女子如果跟着你的话,确是比跟着我幸福得多,我……我……”他喉咙哽住了一拍,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别说了。”
洪麟稍稍欠起身子,本想碰一碰对面那只手,几经转念,却又作罢。想到王祺以前从不说这种话的,最意外的一次,也不过是问他对韩柏私奔出宫的认可与否。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循着风吹草动扮演自寻烦恼的那个,而殿下则永远睿智深远,不动如峰。
“酒不醉人人自醉,是,我喝糊涂了。”王祺也并不介意被洪麟打断,褪去迷蒙,目光又变回了清朗,亦或者刚才的失言从未真正发生。
想了想才说道:“王室统绪,毕竟是国家重中之重,就算元廷不再以此为借口对我们施压,我也不可无视大统之归,必须早作准备。”
“您心中已有打算了吗?”
王祺缓缓一点头,若有所思,看那神色又似不容动摇。“王后未受孕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宣扬。至于统绪问题,我会另作安排。”
眼看话题趋于严肃沉闷,便及时打住。不过洪麟倒是放心不少,殿下说有办法,那就是已经在着手安排了,对此他从不怀疑。
吃了一会儿点心,王祺忽然抬高左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
“对了……”把那小布包搁置到矮几中间,“睡觉的时候,把这个放到枕头旁边,可以宁神明目,对身体很有好处。”
布包外面其实是一层绸布,看样子是保护里面的东西不被弄坏的。什么东西这么珍而重之?洪麟伸手过去,先瞄到绸布一角露出来一截金黄色的缨穗,脑海里也不知怎的,自然而然就蹦出了这几日都在留心的昭媛娘娘的玉佩——这里面包着的,会是那块玉佩吗?只想了一霎,便觉得这念头好笑,这怎么可能呢。
动手打开绸布,发现里面是一只绣着云纹明月的香囊。(注13)
看到香囊的刹那,洪麟的脸上迅速地掠过一丝古怪,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是民间时兴的节日玩意,里头放了对身体有益的香草,你前些日子不是因为睡不好觉弄得着了凉咳嗽吗?这个可以让人夜间睡得安稳。”
“您……”洪麟捧着香囊,抵挡不住心里强烈的好奇感,“您居然……还会做这个吗?”
王祺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明显一愣,双颊的皮肤更极为难得地泛红了,虽然也不大看得出来就是。
“当然不……是我令尚衣院女官做的。”他纠正道,“也想过送更加适合的礼物给你,不过,像宝剑玉器衣饰以往都送过……”
“臣很喜欢。”
洪麟抿唇笑笑,“臣很喜欢。”他又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尔后,将那只精巧的香囊收到衣怀里,用掌心按了按。他没有准备七夕节的礼物,在意外之下收到这样的心意,内心终究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殿下,”他双手捧杯,“请让臣敬您一杯酒吧。”
倒映着上弦月的澄碧酒液,美丽得,就好像将月亮也饮入了喉中一般。
交碰了酒盏,一杯酒饮尽,王祺两边的颧骨上飘起淡淡的酡红,满足似地叹息一声。
“太医开的药方效果怎样,感觉好点没有?”
“好些了,”洪麟回答,“只是夜里还有点咳嗽,没什么大碍。”
“今晚你来毓庆宫睡吧。”
之前那一阵子,繁忙的公务让两个人说话的机会都很少,王祺常常勤政到半夜,洪麟的身体状况又不太好,两人共寝的次数几乎没有。
“啊,臣怕晚上吵到殿下……”
“你不在,”王祺幽幽地说,“我睡不好。”
洪麟欣然从之。
小船在湖中心打了两三下微微的晃儿,如同风吹着浮萍动。洪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到量了,觉得眼前景物也微微晃了起来,对面的殿下,那一身白衣玉带惹眼得很,与天上银汉雪月竟也相映生辉。
洪麟的酒量不差,更何况他们本意不在买醉,只在怡情应景。他没有醉,只不过那句古话‘酒不醉人人自醉’说得真好,就是这种感觉。洪麟一边听着王祺讲述各个地方的七夕风俗、传说故事,一边嚼着桃子花菜,倒是很有意思。以往的七夕节王祺都要和王后大臣们一起设宴渡过,有许多民俗见闻,都还没来得及和洪麟分享。
从那些话里口吻中,洪麟听得出来,王祺是真心向往他所描述的那种生活的,而这个夜晚——可能会是以前的十年、以后的若干年之中,仅有的一次他与他专属的七夕。
摇摇酒壶,在斟上最后一杯酒时,王祺忽而低低地、仿似回味一般地说:“洪麟,好久没跟你一起醉过了。”
好久?……洪麟的思路一直跟着王祺的话语,听他这么一说,便回想起很久以前,好像他们上一次‘同醉’,就是那么把青涩的第一步迈出去了……其实那时也没真的醉,不说酒量匪浅的王祺,就单说洪麟,身为护卫的他怎么也不敢对着主上喝得七荤八素啊。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真正醉了的样子。醉酒后的人最诚实,我真想听听你的真心话啊,所有的真心话,你是怎么看待我们,怎么看待这十年的时光,怎么看待我——”他说得很缓慢,像数珍珠一样吐着字句,“可是,我又很怕你真的跟我说这些,洪麟,你明白吗?”
也许是今夜真的太特别了。
也可能是多日不曾温存交谈,才会说出这些话来。
洪麟没有出声,低着头的表情很温柔,也不知道明白不明白。
王祺捂了捂微烫的额头,嘴边淡淡笑着,有点矛盾的表情。
“和你正正经经地坐在一起,又或者我们袒裎相见的时候,你始终记得自己是臣子,我始终记得自己是王,有很多话都难以启齿,”他叹息着道,“就像这样。”
“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有一次在上元节的庆典上喝醉酒胡言乱言,现在还会像那样么?”
洪麟夹了块蒸片给王祺,一面轻声道:“这里可是湖中心,殿下。”即是说要醉也不能在这里,再说,可也没酒了。
“那,要再喝吗?今年进贡的美酒不错。”
“有没有素谷酒?”
“就是素谷酒,我早叫人搬去了毓庆宫。”
“……您想得真周到。”
“划船,我们回宫。”
王祺的主意拿得很快,几乎是很突兀地做下决定。但其实,他心中早就在隐隐地期盼着了,从把礼物交到洪麟手中起,从看见洪麟有些迷离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那种克制又很温柔的眼神,心中发涨的感觉就在一点点加深。甚至早在几日之前就开始期待了。他也是个男人,动情的时候,当然也会想。
洪麟似乎就在等着王祺说这句,低应一声,便动手划开桨。一片寂静中,哗啦啦的水浪声轻轻摇响,涟漪漾开,漫向远处岸边漂过来的几只红莲河灯——大约是娘娘宫女们为祈福所放的,红彤彤的映着湖水,像一朵朵琉璃火,不知今晚的毓庆宫是否也会这般明艳如荼。
【注12】转引自崔南善的《朝鲜常识》。
【注13】众所周知,七夕香囊是女性送给男性的定情信物==我……我让王一本正经地做了这种事,因为觉得他的心理有偏女性的一面,骨子里又充满了文艺工作者的浪漫细胞,像是个会给情人送定情物的人。当然,那个香囊确实不是他做的,否则太崩坏了==